他烦躁地别开脸。
    匾写好了,如意抱了出去晾干,外头的拂满和小荷叶都是一阵惊呼,纷纷围看。
    赵燕宁没凑过去,他抱着胳膊站到了沈岐远身侧。
    “做什么。”沈岐远语气还是不大好。
    赵燕宁摸着鼻尖笑:“跟着大人的那五年,我时常觉得大人无情无欲,非人间活物。没想到也有这般鲜活的一面。”
    鲜活?沈岐远冷笑:“你只是想看我生气罢了。”
    “非也非也。”赵燕宁摇头,“大人扪心自问,难道心里真的只有生气吗?”
    沈岐远想也不想就答:“只有生气,没有别的。”
    赵燕宁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
    莫名恼怒,沈岐远拂开他,大步往外走。
    怎么会不生气呢,她那个人,脸上虚伪,心里利用,扰乱他一贯的步调,破坏他坚守的规矩,像一棵撒了欢疯长的常青藤,不管不顾,肆意妄为,让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踏上马车,车门合拢,外头遥遥传来她的笑声:“大人慢走~”
    这句话后头多数要跟一句“下次再来”,但她没说。
    她就是一点也不想看见他。
    胸口堵得慌,他郁沉着脸一路进宫。
    中宫生辰刚过,帝王脸上的喜气还没散,一见着他就道:“昨日与皇后聊到了你的母亲,孤想着,也该给你一个爵位,方对得起长公主的护国之功。”
    爵位尊贵,既有供奉补贴,又是世代承袭的荣耀,足以体现他这个舅舅对侄子的爱重。
    然而,沈岐远却是掀袍跪下,正色道:“臣叩谢圣恩,爵位于臣无足轻重,若此时要授,便要有封赏大典,又要另赐府邸,耽误两日朝会不说,土木之兴也是劳民伤财,还请圣上三思。”
    帝王觉得稀奇了:“爱卿就算不把这爵位放在眼里,也该念念子孙后代,这可是能一直福荫下去的。”
    子孙后代?
    沈岐远垂眼:“臣命中无子,便也用不着这福荫。封爵之事暂且按下,请圣上先顾念雷州暴雨塌山之事,多济于难民。”
    第50章 放浪的小娘子
    一个年纪轻轻尚未成家的人,居然就这么平静而认真地说出自己命中无子的话来?
    帝王觉得很震惊,震惊之下又觉得不忍。
    长公主夫妇为国战死,只剩这么一个儿子,如何能再断香火啊。
    他立马就召集了几个老臣,遍挑贵门之女,打算给沈岐远做个媒。都弱冠之年了,身边没个人伺候怎么行呢。
    不挑还好,一挑帝王就困惑了:“柳爱卿,我怎么记得你府上有好几个待嫁的掌珠,这怎么只剩一个了?”
    柳太师回神,出列拱手:“回圣上,老臣的大女儿前些时候摔下马车,不幸折了,偏房的几个女儿最近也都择好了人家,便只剩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子。”
    这事这么一说,原本也就过去了,但好巧不巧,雍王今日在场,偏就忍不住开了口:“柳太师府上最近怎么老扯着人命,这几日刚听外头传打死了个乳娘,今日一说,竟连府中大姑娘都折了。”
    此话一出,帝王的目光顿时落在了柳太师身上:“打死了个乳娘?”
    “王爷休要血口喷人。”柳太师恼道,“那乳娘是自己淹死在外头的,刑部司一早验过尸,如何能这般攀诬老夫。”
    “刑部司验过?本王怎么听说是草草下葬,未还骨于家乡,这才惹了家人亲戚去太师府门口叫嚷。”
    “雍王爷!”柳太师咬牙,“这等市井之事,也值得拿到圣上面前来说吗!”
    雍王哼笑,拱手道:“皇兄心怀天下,自然也该闻听市井民声,本王倒不是故意找茬,只是那臣子坟的恩典刚下来,太师府就频频惹人命官司,未免辜负圣恩呐。”
    帝王严肃地问:“章爱卿,刑部司可接了这么一桩官司?”
    章大人出列拱手:“禀陛下,是接了,也给那死去的乳娘验了尸,但新来的仵作资历浅,验得的报告不成体统,故而未能成档上禀。”
    先前强行压下黑市一案,没有牵扯更多的官员进去,刑部司自请辞任的官吏不少,这个帝王是有所耳闻的。
    他有些尴尬:“既如此,就让沈爱卿去想法子吧。此案要查,要还柳爱卿一个清白身,不能让后世诟病。”
    “是。”
    于是沈岐远婚事没捞着,先捞着了一封密旨。
    当今圣上要他查明真相,却又要他将真相兜住,不能损害柳太师和亲赐臣子坟的帝王的名声。
    轻叹一口气,沈岐远将密旨烧了:“这世间哪有能两全的。”
    “大人。”周亭川皱眉与他道,“卑职已经让司内十余个仵作都查了,他们都没找到乳娘身上有什么外伤,只能是淹死的。”
    将手间灰烬抖落,沈岐远垂眼:“真烦啊,又得去一趟会仙酒楼。”
    赵燕宁的验尸手法和他的嘴一样毒,旁的仵作查不出来的东西,他都有办法。眼下只能请他再出手。
    但,以他先前的气愤程度,一定不会愿意回头替刑部司验尸。
    沈岐远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道:“去宝斋堂挑枚珊瑚簪吧。”
    周亭川不太明白珊瑚簪和验尸之间有什么联系,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应了,给他准备车马。
    会仙酒楼的生意回暖,如意也忙得在大堂里团团转,跟这桌套套近乎,又去那桌上个菜。她生得面容如玉,眉眼间又多风情,少不得被客人拉着袖子问:“掌柜的可许了人家?”
    如意可不会害羞,扭身便笑:“我自是不许人,只等小郎君许我。这位郎君生得高挑,可惜瘦弱了些,多尝一尝我这楼里的好酒好肉吧。”
    四周一片笑声,客人也不恼,反而更爱与她攀谈。
    可旁边有一桌人倒是不太寻常,如意瞧了好几眼,总觉得他们是来找茬的。
    这不,跑堂的刚把菜端过去,他们就嚷嚷着:“让你们掌柜的亲自来送。”
    如意按捺住想评理的小二,接过菜肴放去了他们桌上:“我说客官呐,我亲自上的菜,那可要贵上不少个钱,您几位银子带够了吗。”
    主位上的客人哼笑一声,劈手就抓住她的手腕:“我就说这里的小娘皮没羞臊好招惹,你们瞧瞧,这不就来了。”
    他捏得很用力,料她挣扎不开只能与他狼狈掰扯。可如意眉毛都没动一下,手腕定在半空,他一寸也没法再往前拉。
    他有些不信邪,站起身拼命扯了扯,手上不知怎么倏地一滑,竟就跌出去摔了个狠的。
    “哎呀。”如意心疼地上前将他扶起来,替他扫了扫衣摆,“怎的这般不小心。”
    “你——”他气急,小脸涨红,总算露出些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该有的神态,“你故意的!”
    如意嗔怪地道:“怎么会呢,方才是小公子自己手松了。”
    才怪,是她挣开了他!
    四周人都看过来,窃窃低笑,小公子脸上挂不住,恼声道:“你给我跪下赔礼,不然今儿我就拆了你这酒楼!”
    如意掩唇眨眼:“方才不是说招惹我来的,眼下竟又变成了拆酒楼来的?”
    “是你先得罪我!”他气得跳脚,“你管小爷做什么来的。”
    他声音大,半个大堂的人都看了过来。如意却也不慌,眼眸滴溜溜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便道:“拆了也好,我正嫌此处老旧,有劳小公子动手,待会儿我便上文家要账去。”
    一提到文家,小公子的气焰顿时消了下去。他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左右,犹自嘴硬:“什么文家,你在说什么。”
    点了点他腰间玉佩,如意叹息:“这东西你姐姐也有,我见过。”
    文贞雪的亲弟弟,文家的二公子,毛还没长齐呢,竟就帮着捣乱来了。
    “你这蛇蝎妇人,休要攀扯我姐姐。”他急了,“分明是你待客不周在先,我要你赔罪而已,你扯别的做什么!”
    眉梢轻扬,如意笑道:“原来只是想要赔罪,小公子早说嘛。”
    她将他按回座位上,当着另两个小公子的面,衔了一口酒,勾住他的后颈就喂了上去。
    第51章 狡猾的妖怪
    文二年幼,家教又严,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就吓得将她推开,涨红了脸道:“你,你不知廉耻,好歹也是贵门出生,怎能做这般,这般——”
    喉咙上下滚动,如意咽了酒,眉舒目展:“不是要赔罪么,这便是我赔罪的法子,再没别的了呀。”
    旁边两个陪同的公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觉得她放浪,却又忍不住盯着她白皙纤细的喉间。
    文二的脸更红了些,双手拒着她的胳膊,很是无所适从。
    姐姐这几日总是哭,说这会仙酒楼里的小娘子勾搭了未来的姐夫,他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自然是要过来闹一闹的。
    可眼下,这人笑吟吟地望着他,眼里泛光,眉间含情,望得他心都乱了,一时之间都不知该怎么继续。
    他不动,对面这人倒是动了,撑着下巴问他:“小公子喜欢吃白仙鱼吗?”
    文二呆呆地点头。
    如意打了个响指:“伙计,这边再上一盘白仙鱼。”
    她又笑:“能喝得酒了?”
    “自然。”他勉强镇定下来,一拂衣袍,“你看不起谁呢。”
    “伙计,这边再加一壶好酒。”
    轻轻一打算盘,如意从他的荷包里拿走了一两纹银:“客官吃好喝好,若还有需要,只管叫我便是。”
    她捻银子的手指嫩白如葱,食指与拇指夹着那小小的碎银,略显了嫌弃。
    文二慌张地将荷包拿上来:“我可以再点一些菜,你拿这块大的。”
    如意回眸,笑着抿了抿耳发,恩赐似的伸手拿了一块大的:“客官稍候,待会儿给您多上几道菜。”
    三个人而已,能吃得了多少菜呢,但看着她飘飘然而去的背影,在座的三位小公子竟没一个出来阻止。
    沈岐远到酒楼的时候,就看见如意倚在门边说着什么,文二并着两个世家公子乖乖地点着头,然后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黄昏的光笼在她身上,衬着水色的暗花绸裙,别有一番妖冶惑人。
    她在人来人往中抬头,目光坚定地锁住他,然后莞尔一笑,像是早知道他在这里,又像是等了他许久后的嗔怪。
    这是个妖孽,他暗道,不能被她蛊惑。
    然而,人走过去,还是忍不住揶揄:“你这营生倒是越做越好了,十几岁的后生都不放过。”
    如意听着,果然笑开了:“大人今日也很酸甜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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