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水铸成的房间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光。故事讲到尾声,几人的神色各不相同。
    琼华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遮盖住了她的悲伤。然而子颜总是能立刻感知到她的情绪。他摇了摇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向懵懂地抬起头的琼华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靠近房子正中间的王医生额头渗出了冷汗。大滴的汗珠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滚落地面。他极力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终于在这一刻被人捅破了。他并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快感,知晓了这么多隐秘的事情,只怕是他很难活下去了。
    王太医身旁强撑着坐起身的是齐王赵彬。然而,比起知晓自己还有一个兄弟的震惊,他眼中更是一片阴鸷。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子颜,仿佛在质问他:“你怎么还活着”、“你死了该多好”。
    琼华回过神。她朝子颜笑了一下,复而又问赵彬,“你可想看看你弟弟的这张脸?”
    “本王怎么听说你们北陵暗侍的面容,只有他的主人才能看呢?”
    “子颜已经不是本宫的暗侍了。况且,本宫相信,在场的各位也不会再有机会透露今日之事。”琼华意有所指地扬了扬眉。“子颜,摘下吧。”
    子颜犹豫地抬起手,解开了脑后的系带。虽然有过几次以真面容示人的经历,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当着旁人摘下面具。
    银色的雪凤面具脱落,下面是一张清俊精致的脸。温润如玉的五官,凤眼中还有些意气风发的少年神采,高挺的鼻,刀削的下颌,都同齐王赵彬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便是子颜眉间的那一点红痣,让他仿佛普渡众生的玉面佛陀,带着丝不染世俗的空灵气质。
    比起齐王龙章凤姿、滔天权贵的雍容气度,自然是不一样的。
    赵彬眼底有墨色翻涌,脸上没有分毫面对自己骨肉兄弟的喜色。
    怪不得当初公主拿出的这副面具与他的脸贴合的如此严丝合缝,仿佛另一层金属皮肤一般。原来是因为,这本就是按照他的孪生兄弟的模样打造的。
    赵彬嗤笑一声,“还真是一模一样。你当时若是遂了母妃心意多好。”
    他恨的是,分明自己才是出生时的胜者,被母妃、被众人选择的对象,而子颜不过是一个牺牲品罢了。可是为何,如今成为阶下囚的是自己,对方却可以光明正大地以胜者的姿态站在他的面前。
    琼华闻言笑了,“果然是亲生母子,瑞妃生前也是这样说的。”
    赵彬想起瑞妃病逝时,琼华恰好是见过她的最后一人。“你对母妃都做了什么?”
    “本宫能对她做什么?本宫不过是问她,此生可曾有过任何遗憾。”琼华的桃花眼中流露出几分悲凉,“瑞妃说,她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未曾见到自己的儿子荣登大宝。”
    琼华抬眼看向赵彬,勾起嘴角,“所以本宫问她,可曾记得自己当年遗弃过一个儿子。”
    琼华想起当时瑞妃那张憔悴的脸上惊恐的模样。瑞妃掩盖多年的那段本以为不会再被提起的往事,就连她自己都已经忘却了,却突然之间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讲述出来。
    瑞妃强撑着病弱的身体,问琼华为何得知此事。琼华只是告诉她,她那个本应该死去的儿子还活着。
    公主没有错过瑞妃脸上闪过的寒意。分明是瑞妃的亲生儿子,可她从不愧疚自己的行为。便是弥留之际,瑞妃唯一想的也是解决这个后患,为赵彬铺路。
    琼华一眼便看穿了瑞妃的真实想法。她咽下了自己准备了很久的腹稿。琼华原本想告诉瑞妃,子颜这些年受过很多苦,便是如今也身陷囹圄。若瑞妃有过任何一丝悔恨,琼华可能会宽慰她,虽然当年她的做法是错的,可是她的小儿子从未责怪过她。他虽活得艰难,但仍有一颗少年的诚挚之心。
    可惜了,瑞妃从未对自己做过的事后悔。
    “本宫告诉她,她和平国公府曾经做的事情,一定会遭到报应的。她的儿子会世人敬仰,但绝不会是她最期盼的那位。”
    瑞妃拼劲最后的力气瞪大双眼,一双手急切地想要抓住琼华。琼华早就一个闪身躲开了。
    瑞妃气若游丝地挤出“求……求你……”的声音。琼华只是冷漠地在一旁看着,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醍醐灌顶。
    赵彬突然记起母妃病逝时那双圆瞪的双眼。他恨声道,“原来是你害得我的母妃死不瞑目。”
    “本宫想,一个能够对自己骨肉都如此冷血无情,不知悔过的人,应该再适合这种结局不过了吧。”琼华淡淡道。
    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一个是受人瞩目的龙孙凤子,自幼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师从的是国学大家和武林高手,君子六艺,样样精通。另一个却侥幸成活,自幼试遍世间毒药,学的是刀尖上舔血的功夫,勤学苦练只是为了活着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云泥从此别,何尝不叹息?
    赵彬将矛头头一次对准这个他从未承认的弟弟,“不愧是北陵养了多年的走狗。分明是大赵的血脉,听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含恨而死,都不敢对你的狗主人有一丝反抗。”
    他还未骂完,九节鞭便缠上了他的脖颈。子颜又用力拽了拽手中的鞭子,确保赵彬喉头勒紧发不出一丝声音。
    片刻,子颜才开口说道,“主人也是你能随便侮辱的?自瑞妃放弃我的那一刻,便同她无任何瓜葛了。北陵养我育我多年,自然是我的再生父母。”
    赵彬的脸憋得通红,喉咙呜咽着挤出不成调的声音,一双手拼命拽着脖子上的鞭节,将白皙的脖子都挠出了几道血痕。
    琼华抬手,抚摸着子颜紧握长鞭的手。“好了,放开他吧,还留着有用。”
    勒在颈间的长鞭收了回去,镖头划过赵彬的皮肤,血珠渗了出来。一旁的王太医看到,连忙帮他处理伤口。赵彬浑不在意,依然瞧着子颜。“你的声音竟然都同本王如此相似,听着倒有几分熟悉。”
    赵彬只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然而他很确定自己之前并未见过这位“好弟弟”。
    子颜眯起凤眼,温和地笑了笑,“我想,不光齐王殿下,你府中的下人和兵部的同僚应该也十分熟悉。”
    “你曾进过王府和兵部?真是胆大包天。难怪……难怪崇明关竟然失守了。原不是本王技不如人,而是你们北陵用了奸计。”
    子颜从袖中又拿出一副黑色的雪凤暗纹面具戴在脸上,“齐王殿下,技不如人无需再寻借口。”
    赵彬看到那副面具,听到面具后模糊又熟悉的声音,他恍然大悟,“是你!原来你就是那个骠骑将军。”
    新仇旧恨一下子涌上赵彬心头。原来,赋予他种种屈辱的,从始至终便是同一个人。偏偏他还被人当作笑话一般,玩弄于股掌之间。
    真是既生瑜,何生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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