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肆忽然问她:“外面有护院,你出得去吗?”
    疏柳将银票小心叠好塞到袖中口袋里,随声应和着:“夫人放心,属下自有办法。”
    姜肆眸光一闪,换上凝重的神色:“此事还望你记挂在心,速速去办,这个将军府,我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夫人放心。”
    疏柳是个说话利落办事爽利的人,躬身抱拳应下,转身就走了出去,姜肆侧着耳朵听着,没有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那些护院既然没出声,说明疏柳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
    还真是有这样的本事!
    姜肆心中惊奇,不由得拍了拍心口,刚刚跟疏柳短短几句交谈,她已经确信疏柳就是皇上放到她身边的眼线,或许她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
    方才疏柳默认了陛下觊觎她的事,但她本该在红鸢居寸步未离才是,如果她没有跟宫里通信儿,哪里会知道姜肆已经是皇帝口中叼着的肉?
    姜肆起身,朝门外望了几眼,门上映着几个护院的人影,应该是还守在那里,她起身,匆匆回到里间。阿回刚净了脸,正在拿汗巾子擦,闻杏站在一旁,犹豫着要不要搭把手。
    姜肆走过去,赶紧拉着闻杏的手走到一旁,语气真切道:“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你能不能帮一帮我?”
    闻杏受宠若惊:“夫人这说得是哪里话?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奴婢自当从命!”
    阿回昂着头看着两人,眼睛吧嘚吧嘚地眨着。
    姜肆满面愁苦,拽着她的手紧了几分,惨淡道:“昨日我与将军吵了两句嘴,今日他就派人围了红鸢居,不让我们母子两个出去了,我师父临行前嘱托我一件事,这几日将军在气头上,横竖我是不敢叨扰他了,所以就想拜托你……”
    姜肆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摁到闻杏掌心里,阿回的眼睛也随着她的动作落到闻杏手上,慢慢睁大了双眼。
    “夫人……这是?”闻杏看着手上的东西,大惊失色。
    姜肆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她手掌一合,压低声音道:“师父本想托我帮他购置一处宅院,我回来这几日天天进宫,还没来得及给他相看,现在又不能出去,等到师父回来我怕是要受他数落。这里是五百两银票,我那里还有五百两,算在一起够在京城里够买个宅子了,我想请你帮我出去看看,哪里有合适的地方,购置一处下来就好。”
    闻杏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吓得连连推辞,将银票送回去:“这么大的事,夫人还是跟将军商量吧,奴婢怎么能做主?”
    姜肆一顿,眸光隐了隐,神色无奈道:“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帮我了,将军看不上我这个医女的身份,也不喜我和师父走得太近,师父虽然喜欢逍遥,但安身立命之所也至关重要,他将这么大的事交给我,我却不能办妥,是愧对师父的恩情……”
    姜肆说着,眼前便泛起阵阵水光,闻杏见了心疼,又有些不可思议:“夫人是医女,治病救人功德无量,将军怎能看不起呢?”
    说着说着又有些义愤填膺,她这几日多少也懂姜肆的处境,作为府上下人,她接触到的闲言碎语只多不少,很多人都嫌弃夫人出身低微配不上将军,只要将人看低了,那人做什么都是错,被挑刺,被质疑都是常态,看夫人这么难过,她觉得夫人一定也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
    “嗯……行!夫人既然这么相信奴婢,那奴婢就帮夫人看一看!”闻杏答应得爽快,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那一沓银票她见过没摸过,“嚯呦嚯呦”地一边惊叹着一边仔细叠整好放到衣襟里,“夫人放心,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妥!”
    姜肆叮嘱她:“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哦,还有阿回知,切莫让第四个人知道。”
    “奴婢晓得,奴婢就说出去为夫人买药材,别人去了不放心,得奴婢亲自验看。”闻杏还是很聪明的,一点就透。
    姜肆淡淡笑着,却不敢放下心来,疏柳那边就是为了迷惑陛下的,闻杏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去处,狡兔三窟,但她没人没力,只能做个这样的障眼法,闻杏她也不能完全放心,可除了闻杏之外,她再也没有可用之人,如果要离开,只能这样赌一把。
    倘若霍岐不肯签下放妻书,难不成她要一辈子窝在将军府的后院里跟人争风吃醋?
    她可不愿坐以待毙。
    正宁宫崇文殿
    朝堂之上,文武大臣排列两侧,泾渭分明,方才众臣正商讨冀北兵马暗动一事,吵得是不可开交,一方主战一方主张休养生息,各说各有理,如果不是有陛下在龙椅上端坐着,两方怕是要打起来。
    武官讽酸儒们斯文扫地,文臣嫌武夫们举止粗俗,萧持刚开朝没多久,官员尽是一些从齐地追随过来的老人,原来在一起争论惯了,现在到朝堂上,有些毛病还是没改过来。
    “冀北之事,还需多加关注,至于发不发兵,容后再议。”
    等了很久,萧持终于开口,众臣一凛,看陛下这态度,是不想在这件事过多交谈,陛下一发话,他们也不嚷嚷了,纷纷抱着玉笏低眉顺眼看着脚尖,扮做个木头人。
    眼看早朝就要接近尾声,张尧正要喊无事退朝的时候,左手边第三位的霍岐突然出列,他恭敬垂身,对上头的萧持道:“陛下恕罪,微臣有事启奏。”
    萧持眼帘轻抬,眉目幽深地看着他,唇边有些微的笑意:“有事启奏,何罪之有?说。”
    众臣也不知霍岐为何先要告罪,纷纷竖起耳朵听,霍岐压了压上身,声音却拔高一些:“微臣得知陛下近来头痛症有严重之势,特在京中遍寻名医,今日刚好找到一个。原本臣妻可为陛下延缓病情,但昨日内子旧疾复发,身体抱恙,恐怕不能再到宫里为陛下看诊,若是陛下不介意,臣可将那医者引荐……”
    说到此处,他蹲了一顿:“此事虽与内子有关,却也事关陛下龙体,所以臣才在早朝之上说出,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萧持眉心微动,“抱恙?”
    霍岐赶紧道:“只是小疾,不劳陛下挂心。”
    君臣如此一问一答,其他臣子却有些看不明白了,骠骑将军原配夫人被接回家的事他们早有耳闻,也知道有个医女每日到养心殿为陛下看诊,但这人竟然就是将军夫人,他们也是今日才知道。
    霍岐特地在早朝提起这件事,难不成有什么深意?
    众臣心中在想什么,霍岐大抵都知道,他此举就是为了让别人多想,才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这件事搬到台面上来说,一来,可以借妻子抱病之事光明正大地挡住陛下接她入宫的圣旨,二来,陛下如不想让人妄加猜测,就会顺水推舟跟他夫人划清界限,以免再传出什么闲话来,污了皇家名声。
    霍岐用的是阳谋,也不觉自己这个算盘打得卑鄙,倘若两人之间真有什么事,那也是陛下不义在先,如若没有瓜葛,那算他杞人忧天,今日一举也不会造成任何后果,对他来说,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至于陛下会不会在心里怪罪他,霍岐自己也犯嘀咕,但起码在明面上陛下要秉持公明公正的原则,应不至于为了一个女人损伤皇家颜面。
    萧持久久没有开口,众臣都已发觉出不对味来,王谙站在末尾,也在揣摩霍岐和陛下的内心,前不久他去求的圣旨迟迟不见回音,正心生疑窦,按理来说,以王家和霍家的贡献,求一个一品诰命夫人不至于这么艰难,今日见此景,倒让他多了个猜测。
    难不成,是跟她有关?
    “姜医女既然身体抱恙,便好好休养。”萧持说着站起身,淡淡看了张尧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转身进了后殿,至于霍岐所说,要再引荐一个大夫,他也没有给答复。
    头顶传来张尧“无事退朝”的声音,霍岐的脸色沉了沉。
    陛下态度反常,今日之事恐怕不能堵住悠悠众口,虽然肆肆不用再进皇宫,但对她的名声而言未见得变得有多好。
    他忧思忡忡地行出正宁宫。
    后殿里,一人站在正中央躬身等候,萧持径直越过她身侧,声音传了过来:“她病了?”
    疏柳愣了一下,急忙回道:“没有,姜医女一切安好。”
    萧持坐下,神色缓和些许,只是眸中仍有几分意味不明的凌厉:“她还有什么事?”
    疏柳将昨夜的事详细讲了一遍,又把姜肆托她购置房产的事和盘托出。
    萧持听着听着便笑了,修长指尖轻按着鼻梁骨:“她也会耍些小聪明。”
    疏柳不明何意,微微抬了抬头,萧持却对她摆了摆手。
    “她想做什么都随她。”
    “……是!”疏柳领命要走,萧持将她叫住。
    “还有,宋家的事,可以让她知道了。”
    萧持说完,一只翅膀受伤的雨燕忽然从敞开的轩窗外撞了进来,一下落在铺满宣纸的桌案上,怏怏地扑腾着残羽,挣扎着起不来。
    疏柳微怔,然后便看到陛下饶有兴致地将雨燕放到掌心上。
    然后轻轻摸了摸它的头。
    “告诉张尧,朕要去将军府。”他似乎心情颇好。
    疏柳暗暗叹一口气,有些事啊,躲是躲不掉的。
    第二十五章
    疏柳悄无声息潜回将军府的时候,姜肆正在炕头上抱着阿回玩耍。
    听闻霍岐在早朝为她告了病假,得知自己不用再去皇宫面对那个可怕的人了,姜肆忍不住心中雀跃。
    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可以告一段落,接下来她就可以好好合计合计怎么脱离将军府。
    见疏柳回来,她扶起阿回,自己也坐正了,笑着看她:“打听得怎么样?”
    疏柳将自己问询的几处房产简单地跟姜肆说了说,准备供她挑选,姜肆其实也不甚在意这些个去处,反正她跟阿回也不会去,到时候把地契房契一应交给游老,她就可以跟阿回随便找个地方自在逍遥去。
    心中想着,她随手指了一个。
    疏柳抻着脖子看了看,神色一顿,将那张图纸从中抽了出来,犹豫片刻,道:“属下其实不推荐这个。”
    姜肆抬头:“怎么?”
    “夫人既然是要脱离将军府,还是不要再跟将军府的人有藕断丝连的关系比较好,这座宅院虽然地势好价格又公道,但属下私下里打听了,这家卖主姓宋,是清水县人,曾在王家做事,是个外院的管事,主子就是府上那位王夫人的母亲,王夫人母亲病逝后,他就回了老家,此处宅院一直闲置着,近来才想起来卖。”
    疏柳很少说这么多话,姜肆听时不由得抬头看向她,等她交代的信息越来越多之后,眉头渐渐皱紧,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脱口而出:“你是说,他姓宋?是清水县人?曾在王家做事?”
    疏柳抬眸,点了点头,姜肆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双桃花眼登时就瞪圆了,着急道:“宋家莫非跟王家还有什么关系吗?”
    清水县地方说大不大,统共就几个姓氏的人住在那儿,宋县令到清水县上任之后,清水县才有了姓宋的人,后来凡是这个姓,都跟宋县令有着血缘牵扯,所以清水县的人都知道小鬼可打,但姓宋的绝不能惹。
    疏柳愣了下,神色慢慢变得凝重,她沉眉仔细想了想,回道:“属下不知他们有什么关系,不过……显国公已逝发妻的外家似乎姓宋,但是这个宋是不是清水县那个宋,属下就不清楚了。”
    姜肆一听,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血液涌上头顶。
    她怔怔地跌坐回去,纷杂的心绪乱如麻。
    她以前从没想过会有人害她,她自诩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不与人结怨,也不得罪人,宋成玉在清水县臭名昭著,强抢良女坏事做尽,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运气差的那个!
    如果宋家人真跟王氏有着掰扯不清的瓜葛,那重重巧合串在一起还能是巧合吗?
    阿回忽然坐过来,一把抓住姜肆的手,抬着头,圆圆的眼睛认真地望着她,姜肆回过神来,低头看着阿回,她曾有一年的时间逃脱不出那段噩梦,一闭上眼睛就梦见那些恶人要将阿回摔死的画面……她从不怨天尤人,但是若有人要害她和阿回,姜肆也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姜肆强压下心头震动,安抚地拍了拍阿回的手,对疏柳道:“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这个宋氏跟王家有无姻亲关系,县令之子宋成玉又跟王语缨是什么关系。”
    疏柳便是等着这刻。
    她抱拳躬身:“夫人稍安勿躁,属下会尽快探查清楚。”
    姜肆还要说什么,闻杏突然回来了,她手里拎着药包,兴高采烈地撩开帘子进来,一看疏柳在屋里,笑容便僵了僵,有些不自然地走过来。
    姜肆忙说:“药都买回来了吗?”
    闻杏欣然点头:“买回来了,都在这呢!”
    姜肆知道闻杏这孩子实诚,不会扯谎,赶紧岔开话题,她放开阿回走到妆台前,从抽匣里拿出存放账房钥匙和账本的木盒,交给闻杏:“劳你跑一趟,将这东西还给王语缨,告诉她我不屑做将军府女主人,将这掌家之权还给她。”
    闻杏原本是高高兴兴去接那木盒,闻声手上动作一顿,满目震惊地看着她。
    姜肆觉得闻杏是个好妹妹,心思单纯,有同理心,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拿五百两试她,她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姜肆摸了摸她鬓角的头发,轻声道:“去吧,就照我说的做。”
    闻杏不知为何,觉得眼前的夫人很疲倦,了无生机,就像任风吹雨打漂泊不定的浮萍一样,实际上她也知道,夫人这样温柔又礼貌的人,就算是出身农户又如何?她没失了为人的品格和底线,谣言那样传,谁没有个脾气,谁还不会委屈了?
    闻杏垂下眼点了点头,抱着木盒走了出去,到门口时,姜肆嘱咐她多披一件披风。
    化雪天,风凉。
    霍岐下早朝回来,沉着脸,一身生人勿近的气息,他本想回红鸢居,想着自己此时心情不好,昨日又跟姜肆吵了一架,再去恐怕又惹人嫌,最后落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又将脚收了回来。
    踏进翠馨居的时候,王语缨也才刚从桐枫寺回来,两人前后脚入的府,此时霍昀奚正在罗汉床上熟睡,王语缨守在一旁,支着额头昏昏欲睡。
    霍岐远远看着,有些心疼。
    他走过去,拍了拍王语缨的肩膀,后者被他惊醒,抬起头,双眼下都是乌青,霍岐眸色黯了黯,轻声言语:“你也去休息,让秋月在这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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