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周晚意印象里过的最温暖的一个年。
    后来外婆去世,乡下的房子被拆迁,她们一家也再没有每年回乡下过年的仪式了。
    男人替她撩开没在颈间的碎发,指尖的温度从脖颈处点点传来,他哑声轻笑了下,“走什么神呢?”
    凛冽冬风里,周晚意的思绪被一把拉回, 她说:“突然想到我外婆了。”
    “小时候我们在乡下过年的时候,除夕夜的烟花总是放不到尽头, 声音也很大。”
    “当时我很小, ”周晚意说得专注,“外婆怕我被响声吓到,于是一直捂着我的耳朵,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 泪花在眼底晕开。
    周晚意深吸了一口气, “我有点想她了。”
    江厌嗯了声, 将她从身后拥得更紧, “那我们明天就去看外婆。”
    女人搭在他腕骨的指尖冰凉一片,江厌捉住捻了捻,却听到细小的一声啜泣。
    她说:“外婆已经不在了。”
    “十七年了,小老太婆也真是狠心,一次梦都没给我托。”
    周晚意是跟着奶奶长大的,黎秋知和周鲁豫都是不愿意为家庭做出妥协的人,生周晚意那会儿又都处在事业上升期,根本腾不出手来照顾她。
    那个年代不流行找保姆,于是才出月子的黎秋知狠了很心,把周晚意送到了洛川的外婆家。
    她的外婆真的是个很温暖且和善的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和外公一起在县里的小学教书,退休之后回到镇上免费教小孩写毛笔字,所以周晚意的童年都是在宣纸墨香味中度过的。
    外婆给她启蒙,教她识字,也会在放学铃声响之前骑着老旧的二八大杠在胡同小弄穿行,去载她回家。
    和镇上其他留守儿童不同的是,外婆虽然宠她,但却从不惯着她。
    恩威并施,压在堂屋八仙桌前台的那把戒尺周晚意也没少挨。
    后来,洛川古筒镇下午四点半的夕阳依旧美好,只是白墙灰瓦下永远没了那个提笔如拈花的慈眉善目老太太。
    周晚意仰头看了看天,忽然觉得童年的时光仿若走马观花,还没来得及品尝其中滋味,就如云烟般消失在眼前,抓都抓不住。
    江厌俯下身子,温热的手指慢慢地替她揭掉眼泪。
    他的瞳仁黑且亮堂,温柔又认真地注视着她,“外婆肯定是知道你怕黑,怕鬼,所以才一直不出现的。”
    周晚意钻进江厌的怀里,“其实,外婆刚走那段时间我把所知道的,能够见到鬼的方法全部都试了一遍。”
    “刚开始会很怕,但后来慢慢地就习惯了。”
    “因为不管哪一种方法,都见不到外婆。”
    江厌倒吸了一口气,他虽然是唯物主义者,但这世间万物,迄今为止科学没有解释清楚的东西有很多。
    周晚意这一番话,让他的心狠狠地窒了一下。
    她又有什么错呢,只不过是一个很思念外婆小孩而已。
    江厌大手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外婆怎么会不见你呢?”
    海风从人群中吹来,江厌俯在她耳侧轻声安抚:“其实,外婆一直在暗处守护你啊。”
    那一瞬间,仿佛一阵电流从脊椎蹿到头皮,全身各处细胞被击中,密密麻麻地疼起来。
    民间有传说,不到十岁的孩子体弱且天眼未闭,经常看见一些脏东西。
    如若没有先人庇佑,又怎么能在一次次危险时全身而退呢?
    她哽咽了下,泣不成声:“原来是这样啊。”
    深冬风越寒,可能是烟花节的缘故,不少人外套底下不怕冷地穿了比基尼,海岛的夜晚才刚刚开场。
    烟花节场地外面有卖孔明灯的,边上挂了个点了星星灯的招牌,牌面上写着:五元一盏,贩卖浪漫。
    江厌买了两个给周晚意,然后让她站在原地不要走,过了十分钟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回来一根毛笔和墨水。
    烟花节还未开场,不少人就着小广场的灯光用圆珠笔在孔明灯上写愿望。
    周晚意被江厌拉到退了潮的海边,四周没了建筑物的遮挡,湿湿冷冷的风直往脖子里灌。
    周晚意的鞋子里进了不少沙子,发现根本抖不干净之后干脆脱了鞋袜光脚踩在沙滩上。
    明月高悬在海面上,天空如一片漆黑的幕布,之上点缀着几点不太起眼的寒星,雪白的浪花从海面涌来,不轻不重地拍打在脚背上。
    水里的温度反而比空气中暖上许多,江厌拉住她,将刚买的小灯笼塞到她手心。
    “帮我照一下,我来写愿望。”
    周晚意说:“好。”
    小灯笼是海螺样式的,暖白的光滢滢照下来,落在孔明灯略显斑驳的纸面上。
    江厌把沙滩的沙子拂平整之后,再轻轻地把纸铺上去。
    沙滩很软,并不好发挥,但江厌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他一字一顿地写下:
    外婆,这么多年您辛苦了,以后周晚意就换我来守护。
    ——江厌
    他落笔有力,笔锋如银钩,看得周晚意刚哭过的眼眶里又开始冒起泪花。
    “江厌,”她叫住他,“为什么要在孔明灯上写这个?”
    “因为孔明灯会飞到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能把我想要说的话传递给外婆。”
    “那如果,孔明灯半路遇风灭掉,或者坠落到海里了呢?”
    江厌眨眨眼睛,“那我便和外婆一起守护你。”
    他知道孔明灯飞不到天上去,但他会编造美丽的童话给周晚意。
    即使童话被戳破,他的回答也依旧暖心。
    周晚意动容极了,双手前伸拥住江厌劲瘦的腰,“你怎么能这么好?”
    脸贴着他的胸膛,肋骨之下是沉稳跳动着的心脏,一声接着一声,就连从海面吹来的冷风都瞬间变得温柔了许多。
    江厌也回抱她,下巴轻轻抵在瘦削的肩窝上,“这还远远不够。”
    他的嗓音低哑缠倦,字字句句里都透着认真,像是在许诺。
    “不管我们以后是否能永远在一起,但是周晚意,我永远都会保护你。”
    “且,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海风真的很大,吹起江厌垂下的衣角,像黑夜里展翅高飞的海鸥,从内里给人一股安心的感觉。
    浪花不停地往上涌,打湿了周晚意的裤腿。
    她弯腰去挽的时候,江厌则是背过身去,在孔明灯的另外一面,用毛笔字写下一行大字。
    愿所爱之人,无灾无难,一生顺遂平安。
    大学的时候,陆星白和他路过一个寺庙,陆星白进去很虔诚地拜了拜,出来的时候发现江厌一直站在寺庙门口的树荫底下等他,半步都未踏入佛堂。
    陆星白觉得奇怪,于是后来回到宿舍之后问他为什么当时不进去?
    江厌只是摇了摇头,说自己不信神佛。
    可如今,最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比任何人都要期望愿望能够成真。
    等周晚意挽好裤腿转身的时候,江厌已经把孔明灯装好了。
    “啪嗒——”
    蓝色的火焰从打火机里喷出,点燃了灯芯。
    里面的气体逐渐充盈,江厌扶着周晚意的手,也跟着慢慢地松开。
    昏黄的孔明灯离开手心,一点点向漆黑的夜空中向上升腾。
    周晚意于灯火通明处回头,问江厌:“你刚才写了什么?”
    江厌笑着扯谎:“写了希望我们能够早日结婚。”
    远处广场上的灯光忽地全部熄灭,整个世界一片昏暗,就连耳边的风声也跟着削弱。
    “砰——”
    一束透亮闪着白星子的烟花冲上黑幕,像闪电一样,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光。
    这道烟花像是打头阵一般,才刚落下没几秒,别的烟花便争先恐后地跟着向上升腾,绽放。
    他们以天空为幕布,用易逝的烟花当画笔,一朵又一朵地勾画出一整个绚丽的牡丹园。
    周晚意的耳朵忽然被捂住,烟花砰砰砰的声响彻底消失不见。
    眼前的男人眼底装满了绚烂无比的烟火,同时也漾着水粼粼的波光,他与她对视。
    忽地轻笑,两片漂亮的唇瓣一张一合地说话。
    周晚意的耳朵被捂住,听不见一点声音,但男人说的很慢,依稀能辨出口型。
    他在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下沉。
    周晚意的心脏瓣膜猛地收缩,眼眶暖热又酸涩。
    她动了动嘴唇,通过身体骨骼的传播,她听到自己郑重地回了江厌一个:“好。”
    他笑意更甚,眼底的光亮的烫人。
    海边的夜风无情,头顶的烟花浪漫,可这些周晚意都看不到。
    她只看得到江厌。
    江厌也垂眸,很温柔很温柔地给她回应。
    -
    将近年关,江厌攒了近两年的年假终于一次性放清。
    苏月华和江京淮也开始休假了,最近回了洛川老家准备过年,周晚意怕江厌一个人呆在临川孤单,就总是把他喊来家里吃饭。
    偶尔也有留宿,只是迫于父母都在家俩人都是老老实实地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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