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我本来眼珠子发胀,鼻子里有点酸,听她这样一说,原来重点不是  要表扬我呀,心想您不说其实也行。
    张阿姨道:“就是你呀,你太没有欲望了,太不争抢了,太躺平了。你跟小汪警官都这样。包括胡世奇,都有点这样。”
    “活得傻好傻好,什么都有的,干嘛非得争抢呢?多累呀。”
    “对,就是这个原因。你们生活的这个年代,你们是富裕国家养出来的孩子,你们没经历过物资缺乏的时候,你们就没缺过东西,就觉得什么东西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对不对?”
    “… …我没想过。但是我现在觉得你说的有点对。”
    “那挺好,但是也不好。”张阿姨道,“人这一生,从容淡泊是运气,也确实对身体好。你这样的人不得癌。但是无论如何,怎么都要去追求些什么的,怎么都得去争取一些什么。这是人来这世上走一趟的意义。为了自己,为了别人,也是为了这个国家。这是我从小受的教育,我学的是艰苦奋斗,你从小经历的是大国崛起,虽然社会情况不一样了,但是我觉得道理没变。”
    张阿姨这几句话我听明白了,让我深受触动,在一刹那间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会因一些细小的成果而满足,也会为一些微小的困难泄气,回避着所有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吝惜力气,爱刷手机,能偷就偷点懒,明天能干完的事儿今天我就先睡为敬,我一直觉得自己这样挺好的,可是现在来看,也难  怪二十多岁的我看上去还没有七十多岁的张阿姨有精神头。我从来没有特别努力地追求些什么。
    “嗨,我呀,我可比不了您,我就这样了。”我笑着说,对她有点抱歉。
    “你不会的。”张阿姨看看我,“我在单位搞了那么多年的政工和人事了,谁能有出息,谁永远干不出来名堂,我都看得八九不离十。”
    “哦?”我侧过身体,用力看她,“你是说,我,我有门?我行?我能升上去?”
    张阿姨淡淡一笑:“有机会。区里不是开春就要从各个社区调人上去吗?那就是你的第一个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嗨,好几个街道,那么多社区,上面谁能注意我呢?”
    “机会就在眼前呀。”张阿姨看着我,“克俭小区拆迁那么大的事情,你要是帮忙做好了,把拆迁户都安排好,把协议赶紧签下来,那不就是你的成绩嘛… …这个道理你弄不明白?”
    这一句话把我点明白了。
    我看着张阿姨,觉得这人果真道行深厚,怎么看怎么说都是文章。我在心里面一边沮丧一边庆幸。沮丧的是,她要走了,我心里满怀离愁,她要是一直在这儿,给我出出主意,想想办法,跟我八卦两句该多有意思;庆幸的是,幸亏我跟她不是一个年代的人,不是真正的同事,幸亏我赶上的是胡世奇,如果是她张阿姨,就凭她这个心眼,我这么缺心眼,被她剥皮食骨  了也未可知呀… …
    … …。
    那天晚上,我把张阿姨跟我说的话都跟汪宁讲了,还把那个红包拿出来,里面装着两千块钱:“这是给咱俩的。”
    汪宁点头:“张阿姨挺够意思的,回头咱请她吃饭。”
    “嗯。”我点头,“这钱给你一半买装备,我留一半买双思加图的鞋。”
    “行。谢谢老板。”
    第二十五章 (3)
    ——他在我家,我房间里,趴在床上打游戏。刚吃了饭,我爸做了卤大肠,又香又糯,特别成功。汪宁造进去两碗大米饭,不知道是餐后血糖太高,把他给弄迷糊了了还是怎样,他那一局打得不太好,几下就牺牲了。扔了手机,坐起来笑嘻嘻地看我:“干嘛呢?怎么还看上书了妹子?我没看错吧?”
    我在桌子前抬起头来,在镜子的倒影里看他:“这是我高中时候的练习册,我打算再把英语捡起来。山水家园里住了好几个外国人,他们来办事儿我有时候说不明白话,干着急。”
    汪宁笑起来:“学英语干嘛非得看高中时候的书呀?那都是考试用的。看剧不是挺好的吗?赶紧的,跟哥一起刷一会儿《西部世界》。”
    对呀,看剧多有意思呀,不像这些语法书,我高中的时候看着都直窜行,现在岁数大了,更看不进去了,赶紧把小汪警官之前买的投影仪拿出来,跟他一起躺在床上刷剧。
    “相信哥,哥的英语就是这么学出来的。背单词背语法的都没什么用,搞多了,还容易影响听力呢,真的。”汪宁一只手枕在自己脑袋下面,另一只手搂着我。
    “可是,我怎么总想看字幕呀。这也不利于学英语呀。”我说。
    “那也无所谓,热闹看明白了就行呗。单词怎么都能往耳朵里面近一点儿。那就行!现在是下班时间,你要是想加班就去单位,
    现在就是休息娱乐的时间。“——歪理还挺多。
    我坐起来看他,我才想起来,这位是出入境管理处这种市局直属的窗口单位都不愿意去,过来当派出所片警的家伙:“你这人,我刚想上进一点,努力一点儿,你就拖我的后腿。张阿姨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我就是跟你们这些爱躺平的人在一起才越来越躺平的。你这样影响我以后升官。”
    “我好怕怕呀。”汪宁还在笑着,把一块切好的苹果放在嘴巴里,“张阿姨说话这么好使呢?怎么原来我对象是个女强人吗?以后你要是当上了街道主任或者区长,你不会把我这个糟糠之夫给甩了吧?”
    “这个可能性,有。”
    ——我们两个因为这件事情竟然半真半假地争执起来,我同时想起张阿姨嘱咐我的话,现在在两个人的关系里,我是占据主动的那一方,我是拯救了汪宁的人,我不让着他。
    汪宁看着我,看了一会儿,打算服软了:“行,你说得对。你好好上进吧,我等会儿听写你单词。但是,”他摇头晃脑地,“张阿姨的话呀,你听听就得了。人要是做什么事儿都有很强的目的性,那也没什么意思了。你说是不是?”
    “哼哼。”
    … …
    “洋洋呀,你看看这个,你嫂子用不上了,我放在家里占地方,你看看你要不要。”我去拆迁办交接材料的时候,被一个人叫住了,手里拿着个挺大包的东  西递给我。这个人正是我们的一个老熟人范志明。把附近好几个小区的空地包下来作停车场的包工头,孙莹莹她爸爸的老板,也就是他那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扒掉了孙莹莹的假发和帽子,被汪宁带到派出所去的。但是范志明这人面善嘴甜,极其会做生意,会搞关系,居然在克俭小区拆迁办混了个副主任的位置,刚来的时候我就问过他,范哥呀,你这是哪里来的门道呢?
    范志明明知故问:“洋洋你说什么呀?”
    “您不是包工程的吗?怎么在拆迁办当上官儿了?”
    他像是恍然大悟似的:“嗨!你说这个呀,我还当什么呢,不过就是个副主任而已,这是多大的事儿吗?我告诉你,上面为什么给我这个官衔,是因为我是中标企业呀。”
    “哦?”
    “没错,拆迁政策落实之后,所有住户搬走之后,这个小区由我来拆。我弄了个小职位,就是想要提前进入角色。但是咱可说明白了,我得算是义务帮忙,我可没要工资。”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但是我们私下里也存疑,也议论过,小区拆迁是一个牵涉资金和人员很大的工程,怎么看范志远都不像是能做的了这事儿的人物。
    ——当然我们再怀疑也就最多怀疑到这里而已,这城市这么多人,那么多的生意人,谁会把范志明跟韩佳轩的爸爸韩仁江联系到一起去呢?谁会想到韩仁江才是幕后掌握局面  的老板?如今克俭小区即将被拆除了,十几年前大火的真相也即将浮出水面,只不过故事讲到这里,存在其中的我们还没有理清这些关系和线索。
    此时的我看着范志明手里拿的礼品盒子推辞道:“这个太高级了,您还是给嫂子留着吧,这可不是我这个年纪能用上的。”
    范志明挑着眉毛看着我:“说什么呢,你这么年轻,皮肤这么好的时候,就该用这种。赶紧拿着啊,别跟范哥客气。”
    “别了别了。”我还是没接他手里的东西,交接完了手里的材料就要走,被范志明挡住了,嘴上酸我,笑容还挺体己的,那种“自己人”才能有的笑容:“洋洋你看你,年纪轻轻的,这么大的架子。我问你点事儿,区里是不是要选你上去了?”
    他的话暗合了张阿姨之前在车上跟我说的话,我心里轻轻动了一下,我知道他认识人多,莫不是有了什么消息?这可比那盒子护肤品对我的吸引力大,我是想要跟他问问的,又明白这人不能求他,得拿捏他,便不动声色地问道:“范哥,这话没风没影的,您可别瞎说。”
    范志明道:“我从来不瞎说。我听着信儿了,我也看得出来。你看现在你们社区,除了袁姐,就属你活儿干得多。他们是把你当后备干部培养的。”
    这话顺耳,我实在是没忍住,心里面美的,一直跟他冷着脸还是破功了,捂着嘴巴笑了  :“嗨我就是闲不住。这一片儿的居民我都熟,有时候沟通的事情呀,还就得我去。”
    “有件事情我觉得拆迁办的人搞不定,恐怕得你出马去劝一劝了。”范志明顺坡下驴。
    “什么事儿呀?”
    “孙家,还有三楼刘疯子家,都不肯签协议呢。”
    我想了一会儿:“… …那我去试试吧。”
    第二十五章 (4)
    “不不不,你签字搬走还是要留在这儿住都是你自己的权力。那当然不会犯罪,也不会判刑。开玩笑呢,那怎么可能呢?”我对着孙莹莹连忙摆手,还陪着笑脸,“我就是想跟你说,其实,其实你不如换个角度想想,没有什么事儿是一定得做或者一定不能做的。咱们小区老旧失修了,你家这楼都快成危房了,我去年是要到钱维修过了,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大毛病,过些日子天热了,会不会住着住着就塌了把你们埋下面,谁都不知道呢!”
    孙莹莹哼了一声,把头转到另一边去,不看我,早就带着点气似的。
    我在她家里。她爸爸妈妈都在,家里意见不统一,孙好忠和她媳妇都想签字想搬,孙莹莹不想。两口子拗不过孩子,在门口的小厅里面跟我低声询问,关切着别人家的情况:“多少人签字了?”
    “十个当中能有七个了。”我老实回答。
    “后签的能比先签拿到更多补偿款吗?”孙莹莹的妈妈问我。
    “正相反。”我说,“最刚开始,就是前两个星期签的那一批,补偿款向上浮动了百分之一,两个星期之后签的只能浮动百分之零点五了,像张阿姨那么大的房子,差了一万多块呢。”
    “张阿姨签了?”孙好忠问。
    “早就签了。她是最早的那一批。款子都打到账上了。”我说,“一样大的户型,就因为早签协议,多了一万块呀,谁  能白给你一万块钱?”
    孙莹莹的妈妈有点着急了,去里面跟她女儿商量:“莹莹呀,咱们也别就那么一棵树上吊死,咱好好想想,拿着那个拆迁款,咱们去哪里都能买到不错的新房子。住着可比这里得劲儿多了。你听洋洋说没?之前签的就比咱们拿的钱多,咱要是再晚点,还不签,咱拿的钱可就越来越少了。”
    孙莹莹道:“我不是说了吗?你们愿意签字,愿意搬,你们就走好了,我不走,我就在这里自己过。”
    “那可不行呀。得房产证和户口本上登记的人都签字,才能报材料。”我说。
    孙莹莹从屋子里面出来,看着我:“阳阳,几天不见,你怎么学坏了?”
    这话说得我一个激灵,想跟她问个明白:“这话从哪里说起来的?我怎么学坏了?”
    “我不想搬,我就想住在这里。在这儿我能上班,我还能去上舞蹈课,是你原来告诉我要自己好好过日子的,怎么你现在不让我在这儿生活了?哼,还威逼利诱的,你挺能吓唬人的呀?我家这房子住得不错呀,你找人给修的,你现在说要塌了。还跟我爸妈说什么拆迁款有浮动,一万两万的,我爸妈就对这个感兴趣,你可了解他们了哈?你可知道怎么摆弄我爸妈了,洋洋,我问你,你跟我说句实话,要是把我们都给劝走了,你能拿到什么好处?”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把旁边孙莹莹的爸妈
    都吓了一跳。我原来想得没错,孙莹莹我是处不熟,捂不热的,分内分外的事情,我为他们家做了这么多,她现在说翻脸就翻脸,揣测我怀有卑劣的目的,侮辱我的人格。这一下子我没忍住,我也翻脸了。
    “莹莹你想得太多了。我来劝你,劝你们家拆迁,没有别的目的。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儿多挣一分钱。事情办利索了,能不能让领导注意一点,年底能不能得个先进,升个小职,也许能,也许不,但我们所有同事都在忙这个差事。
    居民里面不想走的人也有,我把你们劝走,我就能得先进了?拆迁这个事儿放到每家每户,那是上百万,两三百万的拆迁款,那算是个大事儿,放到我们社区这里,也就算一个常规的,临时性的工作,你们签字了,我就能得到什么好处?你不用冷笑。你们家怕是还真就没有这个分量。”
    孙莹莹的妈妈见我真急眼了,赶紧拽我袖子,拉我的手:“洋洋,洋洋你坐下,你干嘛跟她生气呢?都这么熟了,莹莹什么人你不知道?她就是说话难听,她心里知道你好,我们都知道。”
    我把手从她手里拽出来:“我可没生气,我还得谢谢莹莹呢。她说话再难听,还没跟我动手没打我吧?我可不敢生气。”
    “嗨!”孙好忠皱着眉头,咧着嘴,满脸是赔礼道歉的尴尬,“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呀,洋洋。你还是生  我们气了。”
    “孙叔,我刚才劝你们赶紧签协议拿钱,我真是把你们当朋友,要是哪句话让莹莹听得不顺耳了,觉得我威逼利诱的,觉得我应该哪里得到好处了,那我道歉。我当你们是朋友才那样讲的。其实,嗨,还是我自己刚才没分寸,我话多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咱都好自为之。”
    我说罢转身就走,孙好忠两口子急得,从后面轻轻推了一把孙莹莹:“莹莹呀,人不能没有良心呀,洋洋给咱家做了多少事儿?咱可不能这么说人家呀!赶紧地,赶紧地给洋洋道歉,赔不是。”
    “不用不用。”我拉开门要往外走。
    “我说也不用道歉。也不用非得说谢谢。”孙莹莹慢悠悠地说道,嘴角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笑意,“她帮咱们家也不是白帮忙呀。帮着帮着不是把汪宁都给帮成她自己的男朋友了吗?”
    我在门口停住脚步: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今天我一来她就跟我带着气了,原来还是为了这个。会的。我跟自己说。会有这么一天,我非得跟孙莹莹谈一下汪宁的。
    “莹莹你听谁说的?”我转头看她,“就是我跟汪宁的事儿,莹莹你听谁说的?”
    “很多人。”
    “那么很多人消息都挺准确的。”我点头,“我们俩好上了。但是在你们两个分手以后。你觉得我不应该或者不可以吗?”
    “没有。”孙莹莹说,“我就是觉得… …你可
    太有心眼了洋洋。”
    “心眼我还真没有。”我说,“但汪宁跟我在一起,总笑,总是高兴的。这个也难得,你说对吧?其实我们这事儿应该跟你说一声。但你自己知道了也好。只不过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说拆迁的事情,我不想把这两件事儿混为一谈。拆迁是好事儿,多少人盼着的大好事儿,你们好好商量一下吧。”
    “不是什么事儿都能像你安排的那样的,洋洋。”孙莹莹看着我,“我不会在拆迁协议上签字的。楼下的天朗也不会。”
    “你们两个沟通过了?”我看着孙莹莹,倒是有点好奇了,“他听你的?”
    孙莹莹没再回答我,转身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妈妈拉着我的肩膀悄声跟我说:“别跟莹莹生气哈,她是个可怜人。你跟小汪警官合适,比他们合适。拆迁协议的事情,回头我去,我去跟你商量,行吗?”
    “阿姨我不会跟莹莹生气的。”我叹了口气,我刚才也就是嘴硬而已。如果说我之前还因为孙莹莹问我拿了多少好处而感到委屈生气的话,那么现在当我明目张胆地知会她我跟汪宁的事情之后,我心情复杂,我是坦荡的,但也有一点点的愧疚。
    推开门,范志明居然一直在孙家大门外面听着。
    我们两个一起又去找了天朗,果不其然,他也不签字不肯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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