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5)
    我扔掉汪宁从医院里离开,在公交车上忽然收到徐宏泽的一条微信,没头没尾的问了我一句话:我当年劝你考研,你内心很抵触吗?
    你说这巧不巧,我心情正不好,浑身都是负能量的时候,来了这么一个能拿来出气的沙包,那这就不怪我了,老实并且刻薄地回答他:也不能说很抵触吧,基本上就是膈应死你了。
    徐宏泽逗,完全不怕自取其辱,跟探讨数学题似的继续追问:为什么呢?
    这可是你自己找上来的,我双手输入,打字飞快:为什么?你很了解我吗?我的事情为什么要你来管?你当是为我好?对不起我不觉得,我觉得那是一种控制欲。而且是基于一种优越感的,你什么都比我强,都比我好的优越感。我有手有脚的,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这一条写完了还没发出去,我读了两遍,改了几个字。今天挺好,今天是个清算的好日子,我跟汪宁清算了,我也跟徐宏泽清算了。一直没敢说的话终于说出去了。这么清楚,这么强硬,换到一年前的我是根本不可能的,感谢社区的培养。我觉得自己成熟了。发送。
    徐宏泽回得也很快:你说得对。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能见个面吗?我们聊一聊。
    他要跟我聊聊?我跟他之间有什么可聊的?不是刚刚聊完了吗?但是我的八卦雷达已经开始转动了,我感觉到他似乎也处在一个跟我相似的位  置上,他想要跟我吐糟,想要我帮他拿个主意,或者有些他已经想好的事情,想要听见另一个人的嘴巴说出来。
    呵呵,十有八九跟韩佳轩她家有关,我脑袋里面飞快地分析着,但是这事儿我可不能管,这不是哪个居民家里找我修管道,或者被家暴的一方要我们帮忙修理家暴的一方,这是人家的家事儿,而且以徐宏泽的智商和他那个死性格,他是不会吃亏的,更何况佳轩还是我的朋友,我可不方便表态,但是我也不想要伤害徐宏泽。我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鸡汤他:一个人还是要遵从自己的内心,我相信你。
    ——看到没有?这就是水平,这就是能力,我给了他强大的支持,但是我基本上什么都没说。完全不得罪人。
    可是他具体是怎么了呢?强大的徐宏泽会被什么事情给难为住呢?
    都不用我问,片刻之后韩佳轩约我见面。她可不客气,不容分说,让我找个公交站马上下车,她来接我。
    十五分钟后佳轩的车子开到我面前,我没上,站在下面问她:“怎么这么缠绵啊?非得这个时候找我见面?没有我你这年过不好了?”
    “哎… …就赖徐宏泽… …”佳轩提到他名字就快哭了,但还是告诉我给我带了年货,“我后面装的苹果,葡萄,释迦果还有海鲜礼包,正好给你送家去。”
    我叹了口气,上了佳轩的车子,离我家还有七站地,
    她开得老慢了,跟我把他爸爸和徐宏泽的事情说明白了。简单来讲,就是他爸爸韩仁江年后有新的,规模很大的工程要开,自己的人手不够了,想让徐宏泽从材料总公司研发室辞职来给他帮忙生意。
    我听到这里就觉得奇怪:“你爸不是都跟他谈过吗?徐宏泽不是一开始就拒绝了吗?怎么又跟他说这个了?”
    “情况不一样了。”佳轩说,“我原来以为我爸就是试探试探他,看看他贪不贪心,是不是为了我们家的钱跟我交往的。当时他不愿意,我爸还觉得他有骨气呢。现在都处了这么久了,我爸态度也表明了,要结婚的话,他得过来帮忙做事。刚开始不会,没有经验也没关系,先学着呗。”
    “那你呢?”我问佳轩,“你向着谁?”
    “我当然是向着徐宏泽了。”佳轩斩钉截铁,我马上觉得这姐们其实还行,还能处,没糊涂,可是她接下来说的话可让我不敢恭维,“所以我更觉得他应该来我们家做事。”
    “啊?”
    “洋洋我问你,你见过徐宏泽挨骂吗?”
    “他怎么会挨骂呢?他那么聪明只有他骂别人的份儿呀。”我说。
    “我见过。”佳轩说,“上次我去他单位接他,看见他被总工程师给骂了。就因为数据采得不好。给我气死了。真的。”
    “但那是他的工作呀。”我说,“他没做好,被人说,不是很正常吗?”
    “我受不了这个。我
    受不了徐宏泽受委屈。他来帮我爸爸做事就不会这样了,自己家的生意,给自己赚钱,不用看人脸色。多好呀!再说了,嗨,“佳轩把车子干脆停在一边了,跟我仔细地解释自己想法,”我爸的态度很明确,他来,我们俩今年就登记结婚。他不来,我爸就不会支持我们俩在一起的。徐宏泽没什么朋友,你的话他还能听两句,我不想跟他吵架,你去替我劝他。”
    佳轩靠在车门上,歪头看着我。她应该是刚刚做了头发,栗色的大波浪,可漂亮了。佳轩脸上长得最好的是小小的果冻一样的嘴巴和肉乎乎的小下巴,我听在一起坐着聊天的老太太们说过,说这样的女孩儿最有福气了,所以呢?谁都得听她的,听她们家的?
    我摇摇头,小声说了句:“哎… …一厢情愿… …”
    “嗯?你说什么?”佳轩看着我。
    “… …你其实听清了,用不着再问我… …”我慢吞吞地说道,“我说你一厢情愿。”
    佳轩瞪着我,行吧,择日不如撞日,来都来了,那我今天干脆也把她清算了吧。
    “佳轩啊,你这人是不错,你对朋友够意思。但是我问问你,你非要让我从公交车上下来,非要找我说话,非得让我帮你劝徐宏泽,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我在不在状态,有没有精神头处理你的事情呢?我请你看看我,你看看我t区肿了没?我今天摔倒了你  知道不?脸整个pia地上了。”
    佳轩这才仔细看了看我,嘶了一口凉气仿佛经历了我的疼痛,有些理亏了,但还是有点不服气的,喃喃道:“… …这不也是给你带年货了吗?你知道那个释迦果有多大不?每个都像你脑袋那么大,老甜了,卓展下面超市卖的老贵了… …”
    我马上说:“管你在哪里卖得多贵,我果糖不耐受,太甜的东西吃了会坏肚子的。”我叹了口气看看她,“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一厢情愿。你觉得好你就强迫别人要。徐宏泽也是一样。你觉得是对他好的事情,他愿意接受吗?你们家是有很多钱,他在现在的单位有的荣誉和尊重,你们能给吗?”
    韩佳轩看着我,肯定是被我给说得生气了,说的急眼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不管。我今天都跟汪宁那么摊牌了,我也不在乎别个了:“反正我跟你表个态,徐宏泽,他爱咋地咋地,我是不能替你当说客的。大小姐我现在要走了,我妈还让我赶紧回家呢。”
    我正要开门下车,韩佳轩在后面喊我:“夏洋你站住。”
    “干嘛?”
    “… …我给你的东西你不要了?”
    我看着她:“不是说我果糖不耐受吗?”
    佳轩道:“我说你是不是有点没礼貌?你当我给你东西是为了求你办事儿?你对人能不能有点尊重,就只有你实在,你纯朴,别人都是势利眼是吗?你说  你,也有一点瞧不起人吧?”
    我合计了一会儿,觉得她也有点道理,便坐回来,跟她好好地商量:“我家不缺年货。你这些礼物,我能借花献佛送别人吗?你放心,人情记我账上,只要不让我去劝徐宏泽,我肯定帮你办事儿行吗?”
    佳轩摇头:“你这人,你还是没把我当朋友。这算什么呀,谁跟你要人情了。走,咱正好给人送去,谁呀?”
    “孙莹莹还有刘天朗。”
    佳轩讨价还价:“苹果和葡萄给他们行吗?释迦果太贵了,你不吃给你爸妈姥姥吃行吗?”
    “行。”
    佳轩爽快的:“走!”
    第二十三章 (1)
    别管是谁,收年货这件事情总是让人愉快的。尤其是佳轩带来的葡萄和苹果那么新鲜,那么好,数量也慷慨,各自两箱,拿给五楼的孙家和三楼的刘家,很是体面。我和佳轩也没有空手离开,孙莹莹的妈妈给装了刚出锅的豆包,刘天朗的姑姑之前酱肘子了,给我们切了两盒,浇上蒜酱让带回家去。
    佳轩手里拿着人家的回礼,张张嘴巴没动,我知道耿直的大小姐可能又要说些什么“我家有我不爱吃”之类的不讨人喜欢的话了,手疾眼快赶紧套上口袋里的一次性手套,拿了一个豆包堵在她嘴上道:“你尝尝,每个人家做菜都不是一个味儿。你快尝尝!”
    佳轩会意,没再多言。
    我们两个也是有点饿,回到车里吃了热乎豆包,两片肘子,身上也都暖和了。佳轩问起我关于孙莹莹和刘天朗的近况,我就把孙莹莹重新开始练习芭蕾舞,刘天朗要开发廊了,还有之前克俭小区的老居民难为天朗,孙莹莹帮他解围的事情跟她说了。佳轩听后很感兴趣,说也很久没见了,想去看看孙莹莹。我说行呀,走吧,这会儿她下班了,可能在那儿练芭蕾呢。
    “那刘天朗呢?能看见他吗?”佳轩问我。
    我看着佳轩那个精明的商人家庭培养出来的小脑袋瓜子,心想哼哼,所以说八卦确实也是分级别的,我跟汪宁张阿姨胡世奇平时也就议论议论,家长里短  的在我们在这里最多就是个谈资,韩佳轩你是又要添油加醋地写出来吧?不过这回我留心眼了,马上问她:“你是不是最近又找不到合适的选题了?我可先把程序跟你说清楚哈:你要是想要完成工作,写人家的故事,什么目的,什么理由,在哪里发表,有没有报酬好处,都要告诉他们,征得同意了再说。人家要是不同意你别瞎打听就把人家的事儿弄得满城皆知的。”
    佳轩白了我一眼:“瞧你这话说的。我是那么不地道的人吗?”
    “切。”我又塞了一个豆包在嘴巴里,含混着反驳她,“上次你写不也是没问过我们吗?”
    “你说什么?”佳轩凑过来问。
    “哦我说,洒点鸡血你就能写好网文了… …”
    “我不是要写她们的事儿。”佳轩说,“我就是觉得奇怪。”
    “哪里奇怪?”我看着她,“世仇化解,人间有爱,多好的事儿呀,有什么奇怪的?”
    “你想想哈,刘天朗知道他爸爸是纵火犯,这里有的是人恨他,他为什么非得回来,为什么非得在这里开门做生意?”
    我倒觉得理所当然:“他爸留的房子在这儿呀。”
    “他完全可以把房子卖掉或者租出去拿租金过日子。这里挨着好学校,租和卖都容易,他为什么非得回来住呢?”
    “嗨!你们学文的呀,故事看多了,什么事情都疑神疑鬼的,人家就想要回来过日子,不行吗?”
    “哼。
    “佳轩轻轻一声,并不同意,”咱过去吧,我跟孙莹莹也好久没见了,聊聊去呗。”
    路上我带着佳轩去看了一眼天朗租下来的店铺,大门上挂着锁头,我们在玻璃窗外面看了看,这人也是勤快,之前说暖气管道坏了,现在已经换上了新的,房子里面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码了几袋沙子和水泥,准备就绪,过了十五他就能装修了。
    再往前走没多远就是孙莹莹练芭蕾的教室,现在是成人舞蹈课的时间段,除了她,老师又招到了三个新的学员,两个三十多岁的女士,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姑娘,像是个大学生。我们到的时候正赶上她们课间,孙莹莹在跟老师请教之前的动作,戴眼镜的姑娘在喝水吃饼干,而那两位三十多岁的女士在跟一个男孩聊天,男孩儿一边忙着给舞蹈教室擦玻璃镜子,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答着她们的问题:“我就是来帮忙的… …我不认识老师… …我是跟她来的… …”他指了指孙莹莹,“不,那不是我的姐姐。是我什么人?是我什么人?… …”男孩儿忽然脸红了,有点着急地反应,“我干嘛告诉你们?什么事情都问,你们不是来学舞蹈的吗?”
    那两个好奇的熟女被他逗得笑起来,像给街边的小猫喂食,又被他舞着爪子给凶了,她们去了一边,在练功杠上撑开了腿,一边下压一边聊起了别的事  情。天朗的脸还是红通通的,在旁边的桶子里淘洗抹布,然后他抬头在镜子里看见我和佳轩了。孙莹莹也看见我们了。
    让我来说一说此时的局面和我心里对这几个人的想法。
    佳轩和孙莹莹一起玩过,她开车带我们去逛街,但那个时候莹莹刚从家门出来,还是游离状态,话也没有几句,她们两个不熟,再次见面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算佳轩想要聊聊,莹莹通常是一个“嗯”字打住。佳轩跟天朗是第一次见,天朗有个特点,如果我们不熟,那么你在我面前大约就是空气,一眼都不多看,佳轩现在等于是空气。天朗为什么在这里?我不用问都知道,他感恩于孙莹莹之前为他解围的举动,他想为她做点事情。
    反正我把这三个人都当朋友,但是感觉不同。
    我对刘天朗有种自然的热情和亲近。一来我对他的身世和遭遇非常同情,二来是他的性格跟我的某一部分有点像,他是处得熟,捂得热的,你要是对他好,他能收到,他也不会当做是理所当然,他也会报答,哪怕他能做的只是小小的事情,他也会为你做。比如之前李博推得我侧歪了一下子,天朗就会为了我跟他急眼,跟他动手,我表面上拉架,心里面觉得他这人可交,不是白眼狼。比如他来舞蹈教室给他们擦玻璃镜子,也是为了报答孙莹莹。
    佳轩其实也有这个特点,但因为都是女
    孩儿,也因为徐宏泽的缘故,我跟她更亲近些。我也打心里喜欢佳轩。为人大方,爱朋友,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话题不断,打游戏呀,漫画呀,徐宏泽各种烦人的地方呀,简直说个没完。而且别人有什么事情求到她身上,佳轩很少拒绝,总是尽力去办,给张阿姨静脉曲张放血的老中医就是佳轩托人打听找到的,人家太忙了不愿意再收新的病人,佳轩想辙硬把张阿姨给塞进去的。这是个讨人喜欢的而且有用的朋友。但是佳轩身上有一个她自己也无能为力,没法改变的弱点,她家太有钱了太有势力了,很多别人得不到的东西,办不到的事情,她都不在话下,因此就养成了一个轻巧的不太在乎的态度,换一种说法,就是那种典型的富家女的骄傲。这点我能忍,但是别人看她就有点烦人。
    第二十三章 (2)
    我对孙莹莹感觉最复杂。如果能找到一个明确的具体的事物与她作比的话,我觉得是断臂维纳斯。她美而且脆弱,让人格外同情想要帮忙。我也敬佩她,她终于还是靠自己找到了重新开始生活的道路,而且她的谅解也给了天朗新生的机会。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到。所以只要我在社区一天,只要他们家有事儿,我一定第一时间去帮忙!全力以赴!只是孙莹莹自己似乎并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所以也不会领你的情。这就是我说的,如果天朗是处得熟,捂得热的话,那么孙莹莹就恰恰相反,热不起来。而且我跟她之间有个宿命一般的矛盾,就是汪宁。我原来高看自己了,我其实不是圣人,我没法不介意。尤其孙莹莹在她的美丽和脆弱之外,命运给了她苦难也在她手里塞上了别人的欠条,有天朗的,也有汪宁的,她好像随时都有支配他们的能力和理由。现在的我从心底里觉得,如果我能跟汪宁还有一点点机会的话,那也是因为孙莹莹,人家放手了,但是对我而言可能性无比渺小,危机随时存在,端看她要不要账而已。因此我对她的感情里还混杂了一些嫉妒,甚至一些害怕。
    … …
    舞蹈教室的老师拿了两杯咖啡给我和佳轩——从我们进屋到现在,仅仅是做了两杯咖啡的时间,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脑袋  里已经把我跟他们之间的关系详细地梳理了一遍,就说一个社区工作者累不累?
    那你知道还有什么更累的吗?
    就是我有一个毛病,叫做社交责任感。
    就是只要是有我在的场合,如果大家忽然都没有话了,都沉默了,那么我会把这件事情视为我自己的无能和失职,我会觉得场子没有活跃起来,是我哪里没做好。我的脑袋里面又飞快地转起来了,然后下午才在街道的联欢会上脸朝下扣倒,去了医院照ct,到现在t区还没有消肿的我,喝了一口咖啡对他们慢慢地说:“… …我小时候也跳过芭蕾。”
    孙莹莹,韩佳轩,包括刘天朗,一起看我,看眼神就知道这三位在这一刻终于达成了共识。佳轩一下子笑了:“你?”
    “嗯。是的。”我跟她确定。
    “自己在家练的?”孙莹莹眯了眯眼睛——她实际上也在笑了。
    “家里怎么跳?”我说,“我也在学校跳过。我妈也送我去过少年宫。你们别不信。”
    天朗在擦镜子旁边的音箱,轻轻地说了一句:“跳两步。”——这人,居然敢将我的军。
    “你没看见我受伤了吗?我今天跳不了了。”我指着自己,“这不是跟你吹牛,我要是不受伤,我就给你们跳了。”
    天朗嘴角弯弯的,并不打算放过我似的:“跳舞怎么把脸弄伤了?… …”
    “管你什么什么事儿,赶紧干活儿!”
    佳轩和莹莹都笑起来  ,因为我慷慨的自我奉献,他们之间的气氛融洽起来。
    佳轩脱了大衣,跃跃欲试:“我也跳过,我是真跳过。给你们看看。”
    莹莹给她拿了舞鞋。
    舞蹈老师打开音乐,佳轩身姿舒展,几个小跳,非常轻盈,非常美。伴舞的音乐有了一个小高潮,佳轩连续旋转四周,专业级别的。所有人都看呆了,都被镇住了,孙莹莹,女大学生,两位还在聊天的姐姐,包括舞蹈老师,包括还在擦音箱的天朗,也直起身来欣赏佳轩的舞姿。
    她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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