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5)
    天朗看汪宁,梗着脖子,不信任地:“你?”
    “对呀。不糊弄你。不信你问洋洋,我跟她商量过这事儿。就是最近想法有点变化,想要再端几年铁饭碗。要不然我真开发廊了。”汪宁笑着,意兴盎然,“进什么产品,会员怎么办卡,做大了以后要不要再添点别的项目,我都想了。不过我是国家公职人员,不能做生意。想要挣这个钱也挣不了了。反正现在是干不了。但我在陵西那边看了个铺面,挺好的,我哥们儿的,要是郭姐不租你房子了,你要不要去哪里看看?”
    天朗端起来饭碗,扒了一口大米饭放进嘴巴里,转着眼睛,我跟汪宁互相看看,都感觉到了这个原本气氛活泼融洽的小空间内陡然升高的智商指数:每个人都在使心眼呢,我跟汪宁处心积虑地想把天朗要在本社区内开发廊的念头给打消掉,甚至暗暗地,可能都不太自觉地想要以某种柔和的方式让他离开这里生活以回避可能由他带来的那些矛盾,而天朗在揣测着,掂量着我们两个的意图,并预备反抗。
    话说那场面真得好僵硬… …
    “我不走。”终于他还是抬起头来,看着我们,明确地,坚定地对我们说,“我知道你们怎么回事儿,你们就是不想要我在这儿开店,你们就不想要我留在这儿对吧?”
    在袁姐和我之后,这回被他一枪挑中的是汪宁了,手里还在用刷锅球  蹭那个快被他弄秃噜皮了的碗,虚弱地笑:“也不能这么讲,这不是帮你想办法呢嘛… …”
    我趁这个间隙赶紧塞了一个烧麦在嘴巴里,点点头道好吃,顺便想对策。
    天朗的目光在我们两个的脸上来回闪烁,嘴巴微微张着,两只手合上又打开,我在一瞬间觉得他真的有些可怜,而这一次让我可怜的不是他的身世,而是那种态度,那种缺失了表达的能力,有话说不出来的态度。说话跟跑步一样,也是一种能培养,会提高的能力,就是所谓话是越说越多的,我跟汪宁两个都很能白话,一是因为工作需要,二也是因为总有人听我们说,讲得多了就变成了源源不断的顺畅的水龙头。可是天朗不是这样的,他那样讲话,直来直去,一句就能把人给嘎住,差点噎死的方式正式因为他是不会沟通的,究其原因,就是很少有人去听他说话。
    比如现在的汪宁,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还不打算放弃刚才的话题,想要进一步再去说服天朗:“我跟你说,我这个主意你仔细想想。你还太小,你可能还不太懂,哪天我带你去看看那个铺子去,不然就明天吧,我开车,咱们一起去。你肯定能喜欢。”
    我把那个烧麦给咽下去了,一直看着天朗,他被这个一厢情愿的汪宁说得好像更着急了,蹙着眉头,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我觉得无论如何得给人这个机  会,得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得让他说出来。我手肘碰了一下汪宁,朝着天朗送了一下下巴,汪宁没再说话了。
    天朗憋了半天,终于道:“我家门口总有垃圾。”
    ——没想到呀,果然跳跃,这事儿跟他开发廊有什么关系呢?
    我:“哦,有垃圾啊,那就收拾呗。”
    “不是我扔的。被别人,扔在我家门口了。总有。”
    我跟汪宁互相看看。
    “是同一拨人。”天朗继续跳跃着把两件事情串在一起,“不让把房子租给我的。在我家门口扔垃圾的,都是一拨人。”
    我马上问:“谁呀?”
    “不认识。但是我就是知道,就是同一拨人。给我家扔垃圾,不让我开发廊。”天朗脸色涨红,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起来,“他们就是要赶走我。”他猛然抬头看着我和汪宁,“你们也是。”天朗说罢站起来,速度有点快,刮到了我们家的圆餐桌,还没来得及拣走的碗在上面仓郎朗晃动起来,汪宁赶紧伸手扶住了碗,抬头看天朗:“天朗呀,你坐,别着急,咱们有话慢慢说。”
    短短片刻间,天朗似乎是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他有点犹豫,但他并没听汪宁的话,他拿走了桌上装着钱的信封,走到门口穿上鞋子,回头看看我,看看我们:“我欠你的,这钱我拿走。但我不会离开这儿的。我就是整不明白一件事儿,我惹到谁了?我不配在这里生活吗?”
    我
    跟汪宁无言以对,他开门出去了。
    … …
    晚上九点多,我爸妈从舅舅家回来了,我一个人刚把圆餐桌收起来,把地面打扫干净。我妈一见只有我自己在家,还有点失望似的:“都走了?就剩你了?得,我白买这么一大盒草莓了。”
    “这话我可不爱听。”我说,“怎么着我还没资格吃你的草莓了?”
    我妈看我一眼,笑嘻嘻地,半真半假地:“好呀你,有男朋友了,你长了胆子了?敢这么跟我说话了是不是?”
    我扭头看她:“谁有男朋友了?我没有男朋友!你才有男朋友了呢。”
    一句话让我妈我爸都愣了一下,我妈看我爸:“这孩子怎么吃枪药了?辛辛苦苦给她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她朋友,她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这叫什么态度?”
    我爸看看我妈又看看我,他反应也算快,本着一贯的不去激化矛盾的原则马上问我妈:“那什么你洗脚不?我给你烧点水去。”
    我转头就回了自己房间,仰在椅子上回想着刚才天朗走后发生的事情。
    他啪地一声门一关,留下我跟汪宁面面相觑。
    我叹了口气,扒拉扒拉剩下来的几块排骨,讪讪然道:“这事儿搞得,这个刘天朗,你看他还生气了,我爸我妈白做那么多菜了… …”
    汪宁这人真是不差事儿,马上拿手机:“我给你转五百块钱。”
    我切了他一声:“这是干什么?这一顿饭我们家还请得  起。你别给我转钱,转了我也不要,你也没少请我吃饭呀,跟我算这么仔细干什么?”
    我的手机轻轻一震,他还是转了,这人还真是固执呢,一边跟我解释着:“咱公私分明。协调刘天朗是关系到片区内治安的公事儿,这个钱我给你。”他说罢放下手机,抱着手臂,刮了刮下巴,颇有点为难的样子,“说起来还真是不好办呀,想把他给请走可太难了… …”
    我心里马上就有点不太高兴了。
    第二十一章 (1)
    我对汪宁不太高兴,原因实则有两点:一来是他那个跟我“公私分明”的态度,一顿家常便饭的钱都要算给我,这让我觉得生疏见外,换句话说,我把他当成自己人,招到家里来吃我爸妈亲手做的饭,他却跟我算饭钱,这真是比社区里的居民跟我还客套,我可谢谢他呀!由此推导出第二点,他对天朗也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把“让刘天朗离开本社区,以确保其他居民的安全”这事儿当做一个派出所的常规工作来办呢——这不对吗?说起来这也没什么不对的,他是警察,他首先要考虑的就是这件事情,但我不是这样,不仅仅是刘天朗,我对谁都不这样,社区里面,特别是我自己的网格里面,谁家有事儿,我都跟着着急;谁家孩子考上好学校我都跟着高兴;上个星期山水佳园一个每天下午都在门口晒太阳的爷爷,晒着晒着人中风了,我也跟着他们家的孙男娣女一起忙活送他住院的事情,晚上去我姥姥家抱着她呆了很久。说到底就是我这个人总是对人,特别是弱者产生同情心,但是显然汪宁对天朗的态度跟我不一样,他把天朗看作成一个难题,他对她并没有同情。
    好像是为了把我对他的这个判断更加砸实,眼前的这个家伙刮了刮下巴,自言自语道:“哎呀,刘天朗这是较上劲了,可拿他怎么办呢?”
    我看着他:“是他较劲,
    还是别人跟他较劲?”
    汪宁看看我,样子还是笑嘻嘻的,眼里有点警惕:“请指教?”
    “刘天朗说得没错呀。”我说,“他做错了什么事情?他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开店呢?他家门口为什么被人丢了垃圾呢?袁姐跟你为什么都想方设法地要把他给起走呢?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汪宁看看我,摇摇头,一副“早知道你会这样”的表情:“那我问你,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谁在他们家门口扔的垃圾,又是谁不让郭姐把房子租给他?”
    我:“谁?”
    汪宁:“当年火灾的受害者呗。这还用问。”
    我:“但火灾跟刘天朗没关系呀。”
    汪宁:“放火的是他爸。这事儿可改不了。”
    我难以自控,声音高起来:“是他爸不是他!”
    汪宁声音不大,但是毫不相让:“你能这么说,就是因为火灾的事情跟你没关。你们家不是受害者而已。”
    “对我不是,你是?!你是受害者?你们家被人给烧了?”——我腾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从上而下地质问他。
    “我不是!但有人是!孙莹莹是!”汪宁也站起来,皱着眉头,瞪着眼睛,脸也红了,第一次那样严肃地,激动地跟我说话,“她是受害者,不仅仅是她,李博是受害者,吴大爷的儿子死了… …谁都明白道理,谁都知道爸爸的事情不能算到儿子头上去,但是道理跟感情是两回事儿,可是不是谁都  能把事情想通!你觉得刘天朗没有错,那我问你,这些人当年又有什么错呢?你凭什么代替他们去原谅刘天朗?你跟我,一个社区的,一个派出所的,我们不是法院,就是法院的,这事儿也不见得就判得明白!我们现在做的就是要避免矛盾发生!这点事儿我跟你解释过的呀!还用我反复跟你说?!”
    我看着汪宁,好长时间就见他嘴巴在动,脑袋里面就三个字在嗡嗡作响,孙莹莹,孙莹莹,孙莹莹!他的道理我懂,我也能认可,但是我不能允许他以这种保护者的姿态提到孙莹莹!他提她,那么他的心里面还有她!我终于知道我跟他最大的分歧在哪里了,我也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在计较着什么,警惕着什么——他心里面还有她!
    我攥着拳头,死死盯着汪宁,一动不动,完全听不见他后面还在嘚啵嘚个什么玩意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感觉到这个家伙叫着小聋小聋你是不是休克了,一只手上来从后面捧住我脑袋,另一只手上来使大力气就要掐我人中,我用力甩开他,低声吼道:“给我起开!”
    汪宁马上收手,并同时向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喝了一口水:“我同意你说的,得避免矛盾发生。但我坚决反对就这么把人给逼走。我会看着他的!”
    汪宁合计了一会儿,慢慢点头:“行… …”
    我手指头朝门一点:“你
    走吧。我爸妈还没回来呢,就咱俩在我家,对我影响不好。”
    汪宁张张嘴巴,也没再说什么,到底还是转身开门出去了。
    我冷漠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面因为这个小小的报复而稍微平衡,同时在心里给他判了一个短暂的刑期:七天,七天以内,我都不理你了。
    … …
    后来两天,上班工作的间隙,我都暗自出神,一边是惦记着刘天朗的事情,一边更是汪宁提起孙莹莹的时候那个红头大脸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让我难以摆脱。他给我发微信打电话我都没接,在食堂里看见了,我对他也是爱答不理,张阿姨这个八卦精几乎马上就留意到了,回到办公室里马上就兴致勃勃地问我:“哎洋洋你怎么不理小汪警官了?你跟他生气了?你们吵架了?”
    我从一碗蔬菜汤里抬头,端详她半天:“你是偷着吃燕窝了吧?怎么头发长得这么密实?你是不是又换发型了?”
    她歪嘴一笑,很是油腻:“没见识。瑞贝卡的假发片,中兴大厦买的,三千块呢。三块组合的发片。怎么戴都好。”
    那价钱差点没把我吓到桌子下面去:“什么玩意?多少钱买假发?我一个月工资呢!”
    “这都是真头发丝!三千块多吗?我觉得很划算呀。女人应该舍得给自己投入,尤其是谈恋爱的时候。”
    我点头:“佩服。”
    “快说你们俩的事儿。”
    架不住张阿姨追问  ,也实在是想要在她这里讨一点主意,我就把我跟小汪警官因为天朗争执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他在我面前提起孙莹莹那一出。
    张阿姨听得特别认真,每到关键节点都对我点头,表示信息已经在她的脑袋里面准确录入,她将进行细致分析,直到最后我说完,她问,你是怎么想呢?七天不理他?
    “对。”我说,“谁让他敢在我面前提孙莹莹的。”
    “七天不够。”张阿姨慢悠悠地说,“要我说,这人啊,干脆你就别惦记他了。他就不是你的。洋洋呀,不如你另找他人吧!”
    “啊?!”
    第二十一章 (2)
    “这叫个什么馊巴主意?你看你这人,怎么说话办事立场这么不坚定?怎么出尔反尔呀你?当初撺掇我跟他直说挑明白的,是你。现在好不容易我跟小汪警官的事情有门了,见亮了,你怎么又让我别惦记他了?你不能这样啊你,”我一叠声地说,彻底慌神了,感觉自己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看,我都没嫌你老,把你当闺蜜,什么都跟你说,你怎么泼我冷水呢… …”
    张阿姨歪着头看我,叹了一口气:“对,当初是我鼓励你跟他好的。可是我也警告过你呀,孙莹莹跟他的事儿复杂,小汪警官确实是说他要开始新生活了,他说是要忘掉孙莹莹了,他不见得就做得到!不过现在暴露也好,总比以后你俩真的处上对象了再看出来他真面目的好。我告诉你,这就是前女友的幽灵,会一直回荡在你俩之间。”
    张阿姨的话印证了我的直觉,当下越发没有注意了:“那可怎么办呀?”
    “… …除非你这次就给他狠狠遏制住!否则你就等着吧,哼哼。”
    我抬头看着张阿姨,心被她说得越来越凉,谁知道接下来还有更让我心凉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快递小哥从外面来送花了,送给张君芳女士,一大捧红玫瑰,俗是俗了点,但是架不住多!架不住人家真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呀,你看人家这恋爱谈的!我算是被那一大捧红玫瑰给彻底砸住了,
    当时一把抓住张阿姨的胳膊,激动地,嫉妒地,战抖着:“那什么!阿姨呀,没你这样的,我什么事儿都告诉你了,你不能再跟我藏着掖着!我受不了了!你对象到底是谁?谁送你的这么一大把花?你今天要是不告诉我,我立马就从这二楼跳下去!”
    刚刚收到鲜花的张阿姨也是难掩得意,故作淡定地瞟了我一眼:“嗨… …这人你认识。不过胡世奇跟他更熟。”
    我愣了一下:“不是胡世奇他爸吧?”
    张阿姨气得嘴歪,一根手指头狠狠杵我的脑袋:“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爸妈比我小了十几岁呢,胡世奇他妈还在呢。”
    “上次在汪宁家他说他爸妈感情不好,想把自己爸介绍给汪宁他妈。你往他身上一引,我马上就想起这事儿来了。”
    张阿姨低头摆弄玫瑰花,脸上居然有些许害羞之意:“送我花这个,是山水佳园的。”
    “谁?!”
    “老翟头儿。”
    老翟头儿?啊老翟头儿!我了勒个去!我看着张阿姨,我快给她跪下了:“你说翟大爷?老翟头儿?!那个藏品比黄河街道公共垃圾站还多,凭一己之力把周围两栋楼的房价都给压下来的老翟头儿?那个把邻居家的坐便捡回家,在里面养龟背竹的老翟头儿?!你不嫌他邋遢,嫌他家里臭?!”
    张阿姨看我,气定神闲:“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我请你仔细想想:他找了我以后,现在还  那样吗?”
    我忽然想起来几天前还在山水家园门口见到翟大爷了,带着个黑色的棒球帽,穿着大红的羽绒服,运动鞋脚底的小白边干干净净的,是呀,我们都没注意的当口儿,翟大爷好像忽然就变得雪白玉嫩,时髦漂亮了,再不复从前为了保护自己一屋子好几吨的宝贝穿着挎篮背心要跟他亲生儿子搏命的模样了。我在脑海里面梳理着翟大爷的掌故,想起他当年在家里收藏垃圾的心结,是为了纪念突然去世的老伴,如今张阿姨让他枯木逢春了?爱情的力量果然伟大。
    张阿姨看着我,像是猜到了我脑袋里面想什么:“我答应跟他谈恋爱的第一天就跟他说明白了,以后是咱们俩生活,过日子,我们是老了,我跟他的日子不见得有他从前老伴那么长,但是无论我们还能活多久,就算是一天两天,那也是新生活,从前的东西,从前的人都要一笔勾销。否则咱俩就拉倒!老翟头儿马上就同意了,把他媳妇留给他的东西扔的扔,送人的送人,照片也烧了。从此在我跟前再也没有提起过她一句!他敢提她一句,我肯定跟他分手!反过来也是,我也绝口不提我从前的老伴。”
    我点点头,竖起大拇指:“您厉害呀。您有手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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