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里好久没动。心里又干又涩的,是从来没有过的难受。
    孙莹莹从文具店跑出去时看着我和汪宁的受伤又绝望的眼神让我历历在目,她说的话也一直回荡在我耳边,她说,她就不该出来,她就该一直留在家里——她是在埋怨我们呢!但我也不怪她,要是知道从家里出来是这样的结果,会听到两位妈妈说的那些话,会被偷文具的少年们掀掉了帽子和假发,那我也会选择就在家里耽到地老天荒!
    可这件事情让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的努力,我的工作没有得到理想的效果,我想要帮忙却间接地让她受到了更大的伤害,我心怀好意却做了坏事,我发觉自己是那  么一厢情愿,我以后还要怎么继续工作呢?
    张阿姨在对面的桌子上,手里拿着报纸,低着头,从老花镜的后面看着我鼓鼓捣捣自己手半天,最后愣在那里,回望着她。
    我想起来她告诉我的那句话了,她让我少管孙莹莹家的事儿。
    我也想起上业务课的时候,听纪委书记说起有社区和街道的同事因为接待群众或者解决问题时不热情不主动不作为而被投诉的事例,当时的我引以为戒,现在的我却有一点点理解了,那个被投诉的同事会不会也曾经充满热情,却一不小心事与愿违,最终决定换一种消极的方式去对待呢?
    正在网上做表的杨哥忽然声音一振:“洋洋,赶紧打开电脑看区委官网… …”
    我撑起胳膊:“怎么了?”
    “有篇报道,转自省报,专门写你的,赶紧看看!不错哈,我看你升官有望!”
    我完全没有弄清楚状况,在微信上收到了韩佳轩发来的消息:我写的报道你看了吗?要怎么谢我?
    第十六章 (1)
    第十六章
    1.
    我赶到烤肉店,在里面靠窗的位置上找到韩佳轩,徐宏泽也来了,他正在讲电话,看到我摆摆手当打招呼,他们点的一条鳗鱼被店家宰杀好了送上来,佳轩看到我非常高兴:“洋洋你快过来,你看这条鳗鱼多漂亮,又大又肥,等会儿你多吃点,这鱼皮胶原含量最高,对皮肤可好了,还有这个扇贝,朝鲜运来的,老甜了… …”她说一说慢下来,慢慢地不说了,看着我,有点意外的样子,“… …怎么了,不高兴?是… …在单位生气了吗?还是谁惹了你?”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脸色的,我只觉得一股热浪在胃里翻腾,冲向全身,冲到耳根子上都热了,我在手机里找到那篇文章,手直发抖:“韩佳轩… …这是你… …你写的?”
    她肯定没想到我大老远急匆匆地过来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兴师问罪的,她也愣了,还真是把我的手机拿过去看了看,看看我是不是搞错了,看了好半天,终于说到:“是我写的,哪里不对了吗?你怎么了洋洋,你怎么不高兴呀?”
    “咱俩说过这事儿,我说你不要拿这件事情做文章,你不要写孙莹莹的事情,你答应了,你说你不写的,这怎么又给弄出来了?你问过谁呀?你拿到授权了吗你就这么写人家的事儿?”——我还从来没跟人这么大声这么快地说过话呢。
    徐宏泽此时也放下了电
    话,抬头看了看我,又看向韩佳轩。
    服务员把一盘拌好的凉菜送上来,佳轩低头一看,好像不满意了马上要投诉一样:“我要的是辣拌鲜墨斗,你怎么给我上的是干墨斗?”
    服务员一见气场不对,不敢多言,马上去换菜。
    韩佳轩抬头看看我,手上摆弄着一双方便筷子,低声道:“倒是没有授权,但是写她也没有用她的真名呀,那不都是化名吗?写的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就是他们家需要帮助,你克服各种困难,给群众帮忙的事情嘛。”她喝了一口大麦茶,眼睛四处撒目,就是不敢看我,“再说了,我这文章是发在体制内部的,他们家的人也看不到呀。”
    “可是你写我真名了。我们社区,小区,你用的都是真名。他们看不到我能看到。”我说。
    “废话。”韩佳轩还理直气壮起来,“我不用真名,能树立典型吗?告诉你,洋洋,”她拽我的手,非把我给拉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坐起来,“我也不怕跟你讲,我知道你这人又老实又低调,你就是办了什么好事儿,自己也不愿意说。我觉得这是不对的!”
    我看着她,被她说的有点糊涂了,完全莫名其妙:“你说什么呢?什么东西不对?”
    “夫子云,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你做了好事儿,得让别人知道,”韩佳轩认真地看着我,“这样,才有同事,才有别人向你学习。党的群众工作  才会越做越好,你说对不对?“韩佳轩用夹子把一块又大又白的鱼肉放在炉子上烤,她觉得我没马上说话应该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便把装着酱料的碟子给我往前推了推,越说越得意了,”你这人呀,有的时候也是拎不清。我写你和孙莹莹又怎么了?一来我没有造谣,那些事儿,那些好事儿,给他们家忙前忙后的,你都做了,对不对?我也没有张冠李戴;二来,我告诉你,你们现在不是正在往区里选送干部呢嘛,不是我跟你吹大话,这篇文章发出来了,你这事儿,肯定就稳了。夏洋,我命令你马上谢我!”
    肥鳗鱼身上的油水滴落在炉子下面的碳上,迸出火星子,我看着韩佳轩,无论她怎么说都不为所动:“你能把那篇文章… …你能撤稿吗?”
    韩佳轩手里的夹子悬在火上半天没动,舔舔发干的嘴唇儿,终于丧失了耐心,像看傻瓜一样看着我:“洋洋你说什么?你没搞错吧?”
    “我是当事人,我是报道对象,我有没有权力让你把那篇稿子撤下来?”我继续追问。
    “别想了。”
    “那我找你们领导去!韩佳轩。”
    “夏洋,你有病吧?!”韩佳轩手里的夹子扔在桌子上,啪地一声,“我哪里写错了?”
    我飞快地回答她:“我刚才没跟你讲吗?你还问!我再说一遍:你没有授权,你凭什么把孙莹莹的事情拿起来就写,给我的脸上  贴金?我不用!你也不用糊弄我,你写这文章也不是就为了我,你也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业绩,对不对?韩佳轩你们家那么有钱,你这事儿干得没意思!赶紧把文章撤了,咱还是朋友!要不然我跟你没完!”
    “工作对谁都重要,怎么到我这儿就没意思了?怎么我好不容易写出来的文章,你想撤就撤?我们家有钱怎么了?那我费的心血就不作数了吗?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妈就我一个,我爸还另外有俩儿子呢,都是别人生的,每年春节都得一起吃饭,我那大弟弟,去年考上新加坡国立了。我还得在我爸面前争脸呢!夏洋我跟你说:这稿子,我写出来的,这是我的工作成果!不能撤!”
    我跟徐宏泽都愣了,我们也没有想到她家里还有这般故事,韩佳轩好像终于吐掉胸口大石一般,涨红着脸,咬紧牙关,坚决地,凶狠地看着我。
    服务员把终于把辣拌鲜墨斗送上来,然后赶快退回到七步远的位置,继续竖着耳朵刺探动静。
    “不许吵。”徐宏泽看着我们两个,低声说,一边给我们两个的杯子里倒上大麦茶,“有事好好商量。不许吵。”
    “… ...徐宏泽,不许你这么说我。”韩佳轩下巴一软忽然哭了,用纸巾一下一下地沾眼角流出的大泪珠,“我帮夏洋不是帮你吗?不是你说的吗,这个前女友,人很好的,就是不知道上进。我  算是发现了,何止不上进,根本就是不知道好赖!”
    我看着徐宏泽,心里明白他们两个肯定背后也没少议论我,夫子先贤们把整个世界都放在阴阳太极图中是对人性最透彻的洞察和概括:别管男女,全都八卦。
    徐宏泽摇头,手指张开揉了揉太阳穴:“赖我… …”
    我喝了一口茶水,没再糊涂,我用夹子把烤糊了的鳗鱼扔到一边:“你们想做好事儿,至少得别人领情,别人受用吧?我不用!我也不觉得高兴!那个稿子,你必须撤下来。”
    “你不依不饶了是吗?”韩佳轩歪头看着我。
    “你做的是宣传报道,但内容本身就欠缺真实性。”我说,“我为孙莹莹做的事情,尤其是这次让她从家里出来,给她找工作的事儿,对她,对她的生活一点帮助都没有。她都后悔了。就今天中午,她刚刚跟我说的。”我看着韩佳轩,眼睛发胀,鼻子里也疼,但是我忍着没哭,“所以我跟你说,我干的不算好事儿。你树错典型了!我再说一遍:那篇稿子你必须撤掉,要不然我找你们领导去!”
    佳轩手里的纸巾被捏成了一小团,看着我,慢慢道:“我求求你别把自己表现得那么高大上了。也别得了好处就卖乖。你帮了孙莹莹也不白帮呀,至少有一个人是念你的好的,他觉得你好,就比什么都重要了,对不对?咱们都知道他是谁,小汪警官!”
    韩佳
    轩的一句话把我造愣了。
    之后发生的另一件事情更是让我对于自己的工作产生了重大的怀疑:袁姐被打了。
    第十六章 (2)
    这事儿得从山水佳园的老李头子说起,老李头子人长得又黑又瘦,戴眼镜,从前在小商品批发市场有过两个床子卖油盐酱醋调味品,攒下来一点家底,他老伴去世了,儿子和女儿都在南方工作,老李头子平时就一个人过,经常在葡萄架下面看翟大爷和郑大爷他们下棋。自从屋子收拾干净了,翟大爷他儿子时不时地会带着媳妇孩子回来看他,有时候还把他带到新开的洗浴中心去连蒸带搓洗个大全套,改头换面的翟大爷现在很有可能是同届老头子里面最干净英俊的一个了;郑大爷的宠物公鸡大皇帝杀了之后不能早操了,袁姐通过医大的张主任给他老伴联系了特别好的医生做了放疗方案,现在肿瘤控制得很好,两人经常一起骑车。老李头子看着这两人忽然觉得自己独自一人过得没有意思了,打算寻个老伴。
    我们私下里之所以管老李头子不叫李大爷而叫做老李头子,是因为他实在是没法赢得我们的尊重,反正他出事儿一般就两个原因:一个是男女关系,另一个就是因为小气,抠。
    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星期六,天还没太冷的时候,三个相邻的社区组织团建,大家一起去北陵踢毽球。中场休息,袁姐带我去买汽水喝,看见莫愁湖边老年人活动角那里打起来了:是一个老先生看上一个老夫人,第一次见面就笑嘻嘻地用扫帚状的大毛笔蘸  着湖水在地上写了八个字送给人家“白白净净,细皮嫩 rou”,还拉着人手不让走,结果被闻讯赶来的另一个老先生给推倒在地,半天起不来,另一个指着他说,你想处对象可以,但是不能插足,我们两个处了好几年就等着孩子结婚再领证了,北陵谁不认识我们?她是扇子舞队的领舞,还用得着你写白白净净,细皮嫩rou?看你那几笔臭字儿吧!我你可能不太熟悉,我是散打那边的教练,要不我再给你露两招?倒在地上的那位赶紧招手讨饶,不用不用,我今天主要是来练字儿的,我就不领教了。等人走了,他却半天没起来,原来是胯骨轴子伤到了,袁姐不得不拉着我上前把他扶起来,然后袁姐开车给他送去了骨科诊所,谁让这人就是我们社区的老李头子呢。
    又过了一个多月,老李头子家雇了三天的保姆跑到我们社区来哭,说老李头子趁她做饭的时候摸她,话音没落,老李头子从外面追进来,理直气壮地大吼,废话我们家就那么点活儿,我自己也能干得过来,找保姆不摸,不摸我找你干什么?
    天可怜见,我还不到二十五,还没有对象,除了看点日本漫画,基本上还没有任何sex经历,却要认真地听一个四十七岁的女子跟七十二岁的男子那般狂野地,不得不在这里删除几百字的对话,还得做出认真严肃的,了解问  题的表情,我在心里狂吐不止,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恐婚恐恋了。
    “都别说了!”终于袁姐厉声阻止,“还当着小孩儿的面,不讲点体面吗?”
    保姆和老李头子都不说话了。
    “您不对。”袁姐对老李头子说,“请的是保姆,不是护工,还没要结婚当老伴娶回来呢,怎么让人家跟您住一个屋了?还… …”袁姐都说不下去。
    “还往我床上钻。”保姆道。
    “说一遍了,不用再讲了。”袁姐道。
    “怎么了?现在我这样年龄的单身男人找住家保姆都这样。都当媳妇过。”老李头子道,“这是约定熟了的。”——他可能想说约定俗成的。
    “哪儿都这样了?谁家都这样了?您从哪里看的?”袁姐气不打一出来,又不能发作,只能提问。
    “网上!”老李头子道。
    “网上教你抢银行您也去呀?”胡世奇问道。
    袁姐眼色让胡世奇别瞎说,接着再一次苦口婆心地劝说:“老李头……我说李大爷呀,该找婚介找婚介,该约会约会,您要是特别坚定地想要找老伴,我们也可以帮您张罗,但您这样的不对,人家不乐意,您不能胡来呀。说句到家的话,来我们这儿反应问题,说明人家保姆给您留面子了,我们还能劝劝。要是去对面,对面派出所那里,那可就是另一个办法了!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干瘪精瘦的老李头子从眼睛后面看了看袁姐:“你们还  帮着找老伴?”
    袁姐留了个心眼,往回怂了半句:“… …您最好还是找专业的婚介。”
    “他们要中介费。”
    “… …我们反正就是群众有什么需要,我们都尽量帮忙。您要是是在不信任婚介,或者就不想花那个中介费,那我也能帮你看看。”袁姐虚弱地。
    “帮我找吧。”老李头子说,随即马上开出条件,“白净的,身体健康的,别有事儿没事儿去医院的。独立女性。能干活儿但不要彩礼的。”
    袁姐当机立断:“找不着!”
    老李头子讪讪离开,保姆让杨哥陪着她去取行李。
    张阿姨报纸往前一送:“他的事儿你们少管!”
    袁姐是除我以外另一个没听张阿姨劝的家伙,那么老李头子究竟是怎么害她被打了的呢?
    昨天晚上他一个人在街上溜达,一直逛到了栖山路附近的一条小路上,抻面馆和鸡架店中间的一条黑黢黢的巷子,一个中年妇人笼着袖子靠墙站在那里,斜了老李头子一眼,老李头子也斜了她一眼,他往前又走出去二十几步,忽然感觉到胸腔里咚咚两声——没错那是恋爱的感觉了。
    他走回来,面对妇人:“你咋自己呆这儿呢?你是等人吗?”
    妇人看看他,眼睛又向别处斜飞出去。
    老李头子忽然觉得她的眼神很媚气,继续找话说:“你是一个人呀?”
    妇人回答他:“一个人,怎么了?”
    “唠唠嗑不?”
    “去哪里唠?”妇
    人问,“抻面馆还是鸡架店?”
    “我吃完饭了。我不饿。”老李头子不想管她饭,“去我家吧?”
    妇人转了转眼睛:“去你家干嘛呀?去我家吧。”
    老李头子道:“那也行。能唠就行。”
    妇人头一扭,老李头子跟在她后面,心里还美呢,搭搭话就能约会了,果然人还得迈出第一步,迈出第一步就没有什么特别难的事情了,不是每场恋爱都得花钱。不过妇人心里想了什么他可不知道,她想的是:这人眼睛不好,记性还差,我在他家当过三天保姆,他居然没认出来,等着我今天让我老公修理你。
    钱保姆就这样在脑袋里面给老李头子构造了一个仙人跳。
    第十六章 (3)
    当时是晚上,袁姐正带着孩子在钢琴老师家里上课,忽然收到老李头子的电话,说生病了,急用钱,让她带两千块钱赶紧到微信上写的那个地址来。袁姐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在电话里感觉到了老李头子的声音在颤抖,而且语气奇怪,也不叫她袁书记,也不叫她名字,支支吾吾地还颇为强硬,有点命令的味道——彻底把袁姐给整蒙了,这算是哪一出呢?
    袁姐把孩子放在了老师家里,微信告诉杨哥跟她一起在老李头子给的那个地址会和,杨哥只要不张嘴说话,光看外表还是很凶悍很能唬人的,能当保镖用。两人很快到了那栋旧楼楼下,上楼摸到前保姆的住处,敲了门,有人打开,却见大冷夜里,老李头子只穿着一条裤衩蹲在地上哆嗦呢,前保姆的丈夫一见袁姐道:“你就是他女儿吧?你老爸想要强j我老婆,让我逮着了,说要私了,钱你带来了吧?!”
    袁姐何等精明,一眼认出来里面的前保姆,电光火石之间就明白这是个局了,上前一把抓住老李头子就往外拽:“跟我走!您让人设计了,还不知道呢?!”
    老李头子屁股往下落,不肯走:“我怎么走呀?我这么出去能被冻死!钱你带了吗?给他们吧,我回头还您!”
    袁姐那个气呀:“您平时不是挺会过(东北话:生活节省)的吗?怎么这个时候大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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