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大火
    作者:缪娟
    简介:
    日子过得长久了,人间都是故事。
    只不过你平静的生活,有别人为此工作,维护。
    第一章 (1)
    1.
    面试时领导问了两个问题:一,你为什么愿意来社区工作,应聘作社区工作者?二,如果以后有了更好的选择,你会离开吗?
    我照实回答:大学毕业之后,我考了两年研究生都没有考上。后来在s大学外事处工作了一段时间,负责非洲留学生的协调和管理工作,期间被借调到省外办欧美大处三个月,帮忙整理文件。后来经人介绍又去了一个小学教了一个半月的语文。
    领导说:这不是挺好的吗?这工作经历不错呀,都是好单位呀… …
    我说:好单位也没有什么用。
    他们那里都没有编,随时来一个人就没有我的位置了。
    就咱们社区这里有正式编制。。
    我就报考了。
    领导:哦… …继续。
    我想了想:“您问我,以后有了更好的选择会不会离开?”
    领导:对。
    “那… …您指什么?什么叫做更好的选择呢?”我问。
    “比如说待遇更好,或者你考上了公务员,或者… …”
    领导话没说完,我马上摇头:“不会的。”
    领导非常高兴,马上问为什么。
    “这里离家近。我上班骑五分钟小车就到了。”
    领导好像没想到我会给她这个理由,一下子被噎住了,靠在椅背上,思考片刻,接着就迅速地在我的审批表格上签了字,一边说道:“夏洋是吧?小夏,也别等下礼拜一了,今下午就正式报到吧,我看  … …也不用等今天下午,这也快十二点了,我们就在食堂吃饭,我们跟街道还有对面派出所共用食堂,主食特别好,走,今天就刷我的卡… …”
    领导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女士,熟了之后我叫她袁姐。听同事们讲,袁姐的丈夫是一家科技企业的高管,是个很牛的人物,收入不错,她本人白净,很壮实,保养得很好,穿衣打扮时髦,待人接物热情,一个星期都不到我们就熟了。也是在熟了之后,我问她为什么面试的时候一下子就签字决定要我?都不等到下午就让我上班?还请我在食堂吃中午饭?
    袁姐说:我觉得你诚实,特别单纯,我愿意带这样的小孩儿。
    诚实,单纯。对于她给我这样的定位,我当时笑了笑没说话,但是心里十分受用,也有一种被人了解的感激,心里面想,以后一定把领导给的差事儿好好干,就算以后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在这里当一天和尚也要把钟敲好。
    “当然,也是我们这儿最近缺人。”袁姐看着你的时候都是在夸你,实话她是要垂着眼睛才能说出来的,接下来她便垂着眼睛对我说,“你来面试之前,办公室里好几个电脑都中病毒了,还有两台打印机坏了,后来不都是让你修好的吗?我看你简历上写了:网络和电脑操作十分熟练。我就让你赶快上班了。要不然又得去对面派出所找小汪警官帮忙  ——对,要你赶紧上班,主要还是为了这个。”
    我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后面的话我没再说,但是心里面还是不太舒服,我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真地以为领导有多了解我,重视我。
    我们当时就在袁姐的办公室里,办公室不大,袁姐在窗台上种了好几盆花草,窗子打开,空气里有植物和从外面吹进来的居民楼里炒菜的香气,有收旧家电的商贩在外面经过,叫卖声传来。袁姐给了我打开了一瓶冰镇雪碧:“在社区工作吧,其实难度不大,虽然咱们在社区工作,性质上来讲是群众组织,不是公务员也不是事业干部,但是身份上等于国家雇员,被国家雇佣,怎么都比别的地方稳定,你说对不对?只要你不出格犯错,国家不会炒掉咱的。这个你懂吧?”
    “嗯。”我点点头。
    “那什么叫做出格犯错呢?”袁姐顺坡考我了。
    我摇头看着她:“不知道。反正我也不会迟到早退,除了发给我的工资,我也碰不到公家的钱,怎么会出格犯错呢?”
    袁姐笑笑:“对,就分给你的工作来看,你不会有犯错误被辞退的机会。但是面对群众工作,我就给你两个建议吧。”
    “您请说。我听着呢。”
    她站到窗边,指了指我们办公室外面的一大片房子,它们中间被单行小街隔开,各自呈现出不同气象:一边是大理石外墙的高级住宅  区“山水佳园”,园区里绿意盎然,地下停车场豪车进出,络绎不绝;另一边是八十年代的五层红砖小楼,一共十一栋零半个,那半个是十几年前一把火给烧掉的,这里现在是一个弃管小区,名字叫做“克俭小区”,我们的两个同事正在跟二号楼的一位大哥交涉,请他不要在大槐树下面种大葱,这是公共绿地,伺候点葡萄藤还行,大葱就过分了,毕竟不是你自己家的菜园子… …
    袁姐道:“首先,别势利眼。山水佳园这边住几万块一米房子的居民,跟对面克俭小区领低保的住户,你得一视同仁,你跟这边的人怎么说话办事,就得跟那边的人怎么说话办事儿。明白吗?”
    “嗯。明白。我做到这个没有问题。”
    “还有就是,别急眼。”袁姐说到这里,眼睛又向上看了看,仿佛游回到了自己从前某些回忆中去,多年来遇到过的难题,受过的委屈,听过的埋怨甚至辱骂,自己消化了接受了,最终形成了经验,传授给我,“反正就是别急眼。对居民们尽量有求必应,做不到的也说明情况。无论他们说什么不好听的,你都别急眼,别顶嘴,尽量保持笑容。”
    “那不一定。”我慢慢地解释,“群众是人,我也是人。我在这是社区工作者,可是回到我家那个小区,我也是群众,也是居民。别人都骂我了我还不说话,难道等着他  上来动手打我吗?”
    袁姐认真地看着我,似乎我说的话切实引起了她的思考,她也能产生共鸣,缓缓说道:“就… …尽量修炼吧。”
    我们话还没有说完,张阿姨背着她的蓝布口袋从外面进来,袁姐见了她就笑,特别亲热地:“您是烫头发了?”
    张阿姨眼皮都不抬,“啊”了一声算是答复她,然后从自己的蓝布口袋里拿出水杯要就着饮水机接水,回头看见我和袁姐手里一人一瓶雪碧,张阿姨道:“有汽水呀?怎么不给我拿一瓶呢?”
    第一章 (2)
    雪碧是袁姐自己的,她并不情愿,慢吞吞地说:“有倒是有… …但是喝凉的对您老身体不好。”
    “你快更年期了。你喝凉的才不好呢。你都喝了我有什么不能喝的?”张阿姨飞快地说。
    袁姐脸上瞬间凝住,可也就是那么短短片刻,她掩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
    说一个四十岁不到的女性快更年期了,这是个笑话吗?这难道不是骂人吗?我上初中有一次跟我妈妈吵架,她对我大吼大叫,我顺嘴问了句妈妈是不是更年期了?我妈妈继续一边吼叫着一边赏了我一个大耳刮子。
    可是袁姐被张阿姨说了之后就是在笑,还从自己办公桌下面的小冰箱里拿了一瓶雪碧给了张阿姨,我心里想着哦这么回事儿呀,她可能是在就刚才对我说的话,那些对群众一定要有求必应,保持微笑的话,进行现场教学和演示… …对此我是服气的。
    张阿姨,说说张阿姨。
    我刚来的时候没有彻底弄明白:我知道袁姐是社区书记,可是我以为张阿姨是比她更大的领导。
    这样讲的原因,主要是看气势。
    张阿姨看着可不像七十多岁,她染的黑头发烫着密卷,兴致好就把整个发型吹得高高的,离远看有点像清宫戏里太后佩戴的旗头,她面容严肃,腰杆直流,说话中气十足,我刚来那天下午修电脑和打印机的时候,她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后面,双腿  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以一种组织上考察新干部,上级监督下级的态度,她把我从小到大,我家里里外外什么情况问了个遍。最后我修完了电脑,她也考察完了,当着我和好几个同事的面给我下了以下结论:孩子不错,文化程度比较高,政治背景可靠,要求进步,但沟通表达有欠流畅,说话是不是有点结巴呀?着装方面也不太讲究,不太端庄,我想你还没有完全做好从一个学生的角色转变为一个社区工作者的思想准备,总之一句话:猪油渣发白——你还“欠炼”。
    我能说我听了这话当时真吓蒙了吗?
    我穿着有圆领子的t恤衫和牛仔裙,可哪个年轻人不这么穿?怎么就不端庄了?她问我有没有交男朋友的时候,我跟她也不熟不太想说,支支吾吾磕巴几句,结果被下了这么一个“欠炼”的结论,怎么咱们社区这里是油锅吗?还要把我当成猪肥肉去炼我吗?
    我回家把这事儿跟家里人说了,我爸爸妈妈也紧张起来,爸爸马上让妈妈带我去商场买了几件“端庄”的,能一直穿到五十岁都会不让人觉得稍有一点时髦性感的裙子,每天上班之前还嘱咐我,没有想明白的话不要说,张嘴不要磕巴。
    这样的我精神高度紧张了好几天,终于发现蹊跷的事情,我开始怀疑张阿姨在我们社区究竟是什么人。首先,楼下进门的工作人员  展示板上,连我这个刚入职的都贴了照片写上名字了,但是张阿姨不在上面。接着我发觉,她每天按时上下班,就在袁姐对面的桌子上看报纸,用自己的手机上网,有时候写材料,但是每次开会她从不出席,我更没见过她写的那些材料的完稿。我开始怀疑她究竟是不是领导,她甚至可能干脆就不是我的同事,于是我再面对张阿姨时那紧张的情绪也渐渐放松下来。没过几天端午节到了,每人分一桶豆油当是福利,我问管行政的杨哥,怎么没有张阿姨的份儿呢?杨哥反问我,为什么要有她的份儿呀?她也不是咱们这儿的工作人员。
    “那张阿姨是干什么的呀?”这话我到底还是问出来了。
    张阿姨啊,就是对面克俭小区红砖楼的居民啊。杨哥说。
    不在咱们这儿工作?
    不。
    不是袁姐的领导?
    说什么呢?
    那袁姐怎么对她那么客气呀?还有她为什么对我管这管那的,还给我下结论,还说我“欠炼”… …
    嗨,张阿姨就这样。杨哥说。她退休之前是车辆厂的党委书记,管的人可比咱们社区书记多多了。后来退休,估计也是有劲儿没处使,就想来社区工作,但是我们招人也有年龄限制的呀,对不对?杨哥看着我说,他是个浓眉大眼,毛发厚重的胖子,不说话的时候面相很凶,张嘴说话就细声细气的,其性格就如同声音,
    杨哥十分温柔,而且爱绣十字绣,爱做手工。当时已经下班了,杨哥在办公室里等孩子放学,他手里绣的是一个大活儿:复仇者联盟,一边跟我讲这个连袁姐也对她毕恭毕敬的张阿姨的底细。
    “比如说你,”杨哥说,“你是个小年轻的,体力好,长得又可爱,会说英语会修电脑,社区里招这样的,多好用呀,对不对?做错了事情我们还敢教训你,可是谁敢招张阿姨当社区工作者呀?那不是往单位里等于请一尊菩萨吗?再说了,她也不符合招聘条件,结果她就卯上了,你不招我是不是?那我就天天来,来了还不去别的地方,就在书记办公室,反正有一个空的办公桌。报纸随便看,wifi随便蹭,茶水随便喝,除了不能开会,什么事儿都不少参与,虽然过年过节分福利都落到人头上,没有她的份儿,但你看咱们发的这油没有?买一赠一,大瓶上面不还绑着一个小瓶吗?袁姐的那个肯定也得给她喽!”
    我听了很不服气,嘀咕道:“袁姐可怎么忍她的呢… …?”
    “忍她的不仅仅是袁姐,袁姐才来了不到两年,张阿姨都在咱们这儿扎根十年了。前面好几个书记都是被她送走的,哦不对不对,都是在她的监督下成长起来的… …”
    “哦… …”我琢磨半天,想起来入职之后在区里参加了三天的社区工作者培训班,党  校的老师讲到,社区工作最主要的是跟群众保持密切联系,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我一直以为群众在我们对面的小区里,原来群众早就以气势非凡的张阿姨为代表打入到我们身边,看着我们了。
    第一章 (3)
    实话实说,自从知道张阿姨的底细,知道她不是领导之后,我轻松多了。我不是那么很怕她了。我再也不穿那些显老的裙子,不用张嘴说话之前思考半天,就因为她说我“欠炼”。但张阿姨这人偏偏细心敏感,责任心强,她渐渐地也觉察到了我态度上的转变,但是大部分时间里,我都躲着她,在她面前晃一下就走,没给她修理我,“炼”我的机会。
    我们之间那原本微小的矛盾后来是这样激化的:
    端午节之后没多久,天气热起来,袁姐为了节省经费,也为了照顾张阿姨的风湿腿总也不开空调,告诉我们接待居民的时候就把外套穿上,没有外人的时候尽量凉快就好。有一天上班我在外套里面穿的是一件露肩t恤,那天上午跟张阿姨在办公楼里打了几个照面,她用一种十分严厉的甚至有些嫌弃的眼神瞪我,我正相反,目不斜视,完全回避,一点不给她教训我的机会。
    下午袁姐把我叫去她(和张阿姨)的办公室里帮忙处理一个文件,在漫长而危机四伏的气氛里,我把最后弄好的文件给袁姐存档,终于听见对面一个悠悠的声音传来:“觉得肩膀很好看吗?非得露出来,一点气质都没有。”
    我歪头一看,张阿姨这么说我的时候报纸挡着脸,这似乎是她的一个策略:像是说你,又没在说你,说了你又不是正面交锋,如同钝器  伤人,不见血但力度大,你不接招就受内伤,你想接招还找不到其锋芒。
    可是我这人嘛,嗯,可能看着老实,但性格里有一点,就是,爱反弹,张阿姨这个风格,我也可以如法炮制,我退回到电脑显示屏的后面,也慢悠悠地说:“不好看,你可以不看,没人请你看……”
    对面的报纸被狠狠抖动,发出哗啦一声响,张阿姨的声音如期抵达:“要是我的女儿,穿成这样上班,我抽她!”
    我用力敲了一下回车,针锋相对:“要抽就抽自己女儿去吧!反正谁敢抽我,我妈就抽谁!”
    啪地一声,对面椅背撞墙,张阿姨站起来,离老远瞪着我。
    我不怕的。我就歪了头,坦然看她。
    袁姐还在屋里呢,坐在两张办公桌中间的沙发上。她的表情我能看见,她应该是很辛苦,瞪着眼睛往前看,不看我,更不敢看张阿姨,就轻轻打开嘴巴,呼吸放长,厚厚的胸脯缓慢起落:她在忍笑呢。
    见我毫无惧色,气鼓鼓的张阿姨居然慢慢平静下来,从自己的蓝布包里拿了手纸卷出来,去厕所了,尿遁了… …
    她走了之后,我拍拍胸脯,喘了一口长气,袁姐过来用报纸卷轻轻拍了我脑袋一下:“你还是小呀,说话也太不柔和了,你看我们这儿哪有那么跟老太太顶嘴的?”
    “那袁姐我说错了吗?”我问她。
    “没有。”袁姐马上说,“你
    是占理的。我觉得你也算是给我出气了。她还总说我穿得不好呢,她还说我更年期呢。不过你没有必要那么厉害。你要这么想,张阿姨管你也是关心你。”
    “难道我还得谢谢她吗?”
    “不谢谢也行,我教过你呀,保持微笑就好了。”袁姐说。
    “… …嗯… …”我低头叹口气,“我也不想像刚才那样说话,可是张阿姨管得也太宽了。我又不是她女儿。她干嘛那么说我呀?再说办公室里不开空调,不也是为了照顾她吗?”
    “她要是能管得着自己女儿,也用不着管你了。”袁姐说。
    “怎么了?”
    “老伴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女儿嫁到美国去了,两年能回来一次差不多,家里就她自己。”
    “啊… …”袁姐思想工作做的很熟练,几个要素一点,我马上对张阿姨心生同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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