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赤城却垂目道:“武陵快到了。”
    谢掌门一怔,“哎唷”一声,一个骨碌纵身跳起来,手搭凉蓬往下一看,果见不远处,青山苍翠绵延,流水潺潺,云蒸雾罩,百里桃花。
    他一乐,登时便将不久前那些古怪的思绪抛了个干净,险些没蹦起来,踩得碧霄不满地直叫。
    他笑嘻嘻冲碧霄到了声歉,继而迎着风张开双臂,自得其乐地对着远处的山头大喊:“徒子徒孙们!你们掌门大仙凯旋而归,特来救你们于水火!还不速速痛哭流涕,跪地相迎——”
    他喊得大声,碧霄发出一声高亢的长鸣,群山间传来回响阵阵:
    “还不速速痛哭流涕,跪地相迎——”
    “痛哭流涕,跪地相迎——”
    “跪地相迎——”
    谢秋石听得有趣,拽过燕赤城嘿嘿笑道:“燕仙君,你也一起来喊两声,吓吓你的徒子徒孙们。”
    燕赤城无奈看着他,抬指在他额上一弹:“我可没有徒子徒孙。”
    谢掌门才不听他,摇着他的手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跟了我石大仙回门,我的徒子徒孙就是你的徒子徒孙,过年了我还要替他们向你讨几个压岁钱……”
    燕仙君不听他胡闹,只笑他:“你又有什么徒子徒孙?”
    谢秋石面色一滞,做了个鬼脸,却仍不死心,“燕郎燕哥儿”一阵乱叫。
    燕仙君一听他开口一句“燕郎”就知不妙,果不其然,谢掌门板着一张脸,一派正经地道:“幽冥教私养食锦虫,驱使苍山妄图嫁祸于我,险些叫我有口难辩、有冤难申,如今我一走这许久,她们又拿捏着我武陵弟子,铁定布下了天罗地网,要非难我谢秋石!燕郎啊燕郎,你若不给我撑撑场面,我当真,当真不知该如何才能渡过这场劫数,燕郎——”
    燕赤城哭笑不得地看着谢掌门泫然欲泣,百转千回地唱完这出,明知他满口胡扯,心里倒软了一半,刚想问句“你要我说什么?”耳边便传来一声破空利响!
    谢秋石戏子变脸般面色一沉,右掌一抬,将一枚流矢接在手中。
    “这是什么?”谢掌门掂了掂那支羽箭,沉思道,“我不认识这家伙。”
    “灵山派。”燕赤城皱了皱眉,轻一拂袖,墨袍招展,只一瞬间,宽大的袖口罩住百十飞来的利器,天女散花般“叮铃咚咙”抖落下去,“你要的天罗地网,这不就来了?”
    “好家伙!”谢秋石瞧花了眼,“剑、刺、鞭、矢……什么都往我跟前砸,这是向老祖宗上供还是给亲孙子抓周?”
    仙君睨了他一眼:“恐怕都不是。”
    碧霄愤怒地嘶叫一声,鹤翼一振,将那百十兵刃尽数弹回。
    燕赤城轻轻抚摸着鹤颈,目光凌凌:“武陵一脉,以五宗为首,其中奉武陵派为尊,其次天玄门,再次峨眉、灵山、曲江,三门不分上下。”
    谢秋石挑了挑眉:“哦?”
    “峨眉刺,灵山矢,九曲清江横鞭抱琴。”燕赤城冷道,“这几个门派素来不会因为好事聚在一起,不是党同伐异,便是自相竞逐。”
    谢掌门细听了,眯着眼看了看脚下,继而哈哈一笑:“不愧是幽冥教!还是这一手‘借刀杀人’用得最纯熟。想来也是,既然打算以苍生为器具,自然应当‘物尽其用’。”
    “你去懂她们做什么。”仙君却摇了摇头,目光沉沉,嘴角倒是微不可觉地抬了抬,“谢掌门。”
    “诶哟。”谢秋石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合着会对我拿腔了啊燕哥儿!”
    燕赤城当即破了功,微微一笑,点头道:“谢掌门,随本座下去,让本座见见你的本事。”
    第69章 喜事藏机锋(一)
    燕赤城提过的天玄、峨眉、曲江、灵山,滞留未归的幽冥教,以及作为东道主的武陵派,此时正聚在桃源津上峰朝阳坡前。
    岑蹊河盘腿抱剑坐于峰前,阖目不语,伏清丰提着酒盏立在一旁,醉醺醺地看着眼前一众幽冥教弟子,嘴角含笑,眼睛里却没几分笑意:“毕鸠姑娘,如你所见,我家掌门这歇就要回来了,有什么事情,何不等到那时再说?”
    那名为毕鸠的女子穿着一身蛇鳞似的轻甲,面上怒气不减,她看也未看伏清丰,只冲一旁静坐的岑蹊河斥道:“岑峰主!我们幽冥弟子跋山涉水而来,帮你们拔除身上的虫魄,你竟恩将仇报,私囚我两位师妹!你若不给我个交代,就算谢秋石回来了,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她话音一落,不远处几个峨眉弟子便跟着起哄:“岑蹊河,你一个大男人,欺负弱质女流又算什么好汉?”
    “武陵这第一把交椅的位置可是不想坐了?”
    “就是!岑蹊河!算什么好汉?”
    诸人纷纷应和,岑蹊河缓缓睁开双眼,往周遭扫视一圈,一言不发,又闭上了眼。
    伏清丰轻咳一声,眨了眨眼,讪讪笑道:“毕鸠姑娘,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空口无凭,你带着这许多人要搜查我武陵,总得拿出些凭证来。”
    毕鸠瞪圆了一双眼:“我毕红毕青两姐妹在前往你武陵的水路上没了踪影,沿途又有你武陵仙法残留的痕迹,我们一路寻来,遇到峨眉山的师姐,也称继任大典后在武陵丢了几件法宝……一次两次是巧合,次次如此,还能是巧合不成!这桃源津我非要搜上一搜不可!”
    “放肆!”不远处传来一声剑啸,下峰峰主余黛岚御剑而来,拂袖怒道,“我武陵岂会贪那些蝇头小利?简直血口喷人,岂有此理!”
    适才那说话的峨眉弟子忽然愤道:“若真实蝇头小利,我们也犯不上与你计较!我师姐丢的,乃是当年幽冥仙子赏赐的两枚‘七巧金水珠’,除了你们那个偷鸡摸狗的乞丐掌门,还真想不出第二人能有这般本事胆量!”
    余黛岚冷冷一笑,斜剑往她身前一劈,泥沙飞溅:“我怎么不知道,峨眉山什么时候投去了幽冥仙子门下?”
    “黛岚。”一直没有开口的岑蹊河忽然温声道,“峨眉派皆为女流,幽冥仙子施以恩惠,也不奇怪。”
    余黛岚讶道:“师兄?”
    “岑峰主……你可算不装死了……”东向而立的一名老者忽然桀桀道,“老朽今晨便来了武陵,你以招待贵客为名,将幽冥教的姑娘们和老朽几个不肖徒弟拘在上峰,恕我直言,这实在不是大宗名门的待客之道哇!”
    “曲掌门。”岑蹊河微微一倾身,彬彬有礼道,“你们曲江门去而复返,可也是在我武陵丢了东西?”
    曲苏阳听闻此言,脸色忽而变得铁青:“我曲江门可不是丢了东西,而是丢了性命!”
    “原来如此。”岑蹊河面色不改,“看来也与天玄、灵山二宗一般,是有弟子遭了掏心之祸。”
    “岑蹊河!”天玄宗弟子王青丛大叫,“果然是你派人做的!你们和那个苍什么,苍山派,就是沆瀣一气!”
    “王贤侄此言差矣。”还未等岑蹊河发话,一旁的白须老道忽然捻须叹道,“岑峰主几位门下均有人死于虫祸,武陵弟子伤亡惨重,他们如何会与苍山派沆瀣一气?武陵派是百年名门,断断做不出自毁长城之事……恐是遭人蒙骗,才平白受了牵连,成了贼子借刀杀人的棋子。”
    余黛岚怒道:“胡言乱语!何人能骗得了我师兄?”
    “咳。”伏清丰轻叹一声,“黛岚,几位前辈的意思,是那谢秋石杀了人,偷了东西,我们受了他的蒙骗,才奉他为掌门。”
    “哪个傻子会受他蒙骗!”余黛岚暴怒,“等他回来,我就将那贼小子捉拿审问!”
    伏清丰:“……”
    岑蹊河:“……”
    “捉拿谁审问?”清朗的声音忽然自上空传来, 众人口中的谢掌门天仙般从天而降,翩然落地,白衣朱冠,一头乌发草草束起,尚有几缕发丝临风摇曳,“哟,可热闹着呢!”
    余黛岚喝道:“谢秋石!!你……”
    岑蹊河忙抬扇拦下了余峰主,转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掌门一眼,才拱了拱手,道了声:“掌门。”
    “嗳,乖徒儿。”谢秋石笑着抬了抬手,“说说,怎么趁我老人家不在,大摆宴席,请了这许多人来?我老人家平日里深居简出,没见过什么世面,得靠着你几个介绍介绍才行。”
    说着他的视线滴溜溜往人群中绕了圈,这一眼扫得快而轻飘,竟自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轻蔑。
    “还是我来吧。”伏清丰深吸一口气,道,“掌门人,就在您与孔雀教主离去后,幽冥教弟子便陆陆续续来了武陵,依约替众弟子拔除身上的虫魄。”
    “说得好听罢了!”余黛岚冷道,“她们根本不会拔除虫魄!我派人暗中盯着,就看见她们用药熏晕了弟子,趁机在我武陵各山走动,行色匆匆,分明是在找什么东西!她们支吾不说,我便把她们拿下了,关在水崖洞。不料没过几天,这女的又开始上蹿下跳说丢了两个弟子,非要搜查我们武陵!”
    “哦?”谢秋石饶有兴致地抬头问道,“你们想搜什么?要不要我替你们指个路?”
    幽冥教诸女尚未开口,峨眉山弟子倒是喝道:“谢秋石!你偷了我镇派的七巧金水珠!速速还来!”
    谢秋石听闻“七巧金水珠”五字,面色微动:“你说是我偷的,可有凭据?”
    “自然。”那弟子愤然向前走了两步,把一颗玉珠扔在地上,“这是你行窃之日,我师姐从你身上抢来的!这东西此世只有一件,众目睽睽,我看你如何辩解!”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地上滚着一颗小小的翠玉佛珠,仔细瞧去,可见珠面上裂纹遍布,显然是碎开后又修补起来的。
    “这是……”王青丛忽然叫道,“这是继任大典上武陵仙君赏给谢秋石的宝贝!”
    谢掌门也“嗳”了声,摸着下巴道:“还真是!”
    “如此一来,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秋石挑了挑眉,冲岑蹊河勾了勾手指,岑蹊河动作一滞,顿了顿,还是将袖中折扇递了过去。
    谢掌门接过折扇,“唰唰”展开,一边扇一边道:“幽冥教丢了人,峨眉山丢了宝贝,剩下的,你们呢?你们丢了什么?”
    岑蹊河蹙眉道:“三位前辈门下,各自有几个弟子丢了性命。”
    说着,他连击掌三下,七八名弟子应声上来,抬着四具尸身,七歪八斜摆了一地。
    谢秋石一看,目色便微微一沉:“这几位,死得可真有些不同寻常。”
    只见地上那几具死尸有老有少,一个个张着口歪着头,四肢僵直,面色青黑,表情震恐,似是看到了什么极骇人的东西。
    “谢秋石!”曲苏阳怒道,“我这两个弟子来武陵前还是好好的,偏偏返程之时突然暴毙,死状还如此怪异……”
    谢秋石忽然打断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已有医修看过,”灵山门的白须老道叹道,“我门下一名,曲老儿门下两名,王贤侄同门一名,他们俱是肝胆破裂,活活掏心而死……除此之外,几个小孩各自在额部、肩部、足踝、膝弯处有一小孔,如果老朽没有看错,理当是……佛珠模样的法器留下的痕迹。”
    谢秋石安静听他说完,面上却没有几分讶色,只是径直绕到尸身前,往那大张的嘴里看了眼,了然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几位都是在东陵城遇难的吧?”
    伏清丰愕然问道:“你如何知道?”
    谢掌门无赖似的摊了摊手:“因为事发之时,我就在东陵啊。”
    全场哗然。
    “谢秋石!你这是不打自招了?”曲苏阳大喊。
    “谢掌门,”白须老道摇头道,“你年纪轻轻,竟已误入邪道……”
    “贼子,纳命来!”
    “把金水珠还给我——”
    “唉,等等,等等,”谢秋石懒懒一笑,“我话还没说完呢,事发之时,我确实在东陵……的城郊别苑,与人琴瑟和鸣,夜夜春宵,被翻红浪,从此君王不早朝……”
    众人:“……”
    曲苏阳涨红了脸:“黄口小儿!尔敢……尔敢……”
    “陆雪杉!”谢掌门面色一正,忽然高声喝道,“可在?”
    “见过掌门。”一名高挑消瘦的弟子从人群中走出,正是岑蹊河门下医修陆雪杉。
    “你看看这几人,都是何修为?”谢秋石命道。
    “是。”陆雪杉深深一揖,便俯身探向那地上的尸首。
    “大胆竖子!”曲苏阳叫道,“妄图毁灭罪证!”
    陆雪杉不理会他,冷冷一笑,手指碰也不碰那一地尸体,只迅速地一眼扫过,便转身朝谢秋石一礼,朗声道:“启禀掌门,四位弟子中,两名恰至辟谷,一名初成灵髓,还有一名仙骨半铸。除此之外,仍有一古怪之处,几名弟子手臂内侧都有几道生长纹,似是用了拔长身体的草药。”
    谢秋石却似乎全然不觉得古怪,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看看他们的牙。”
    还未等陆雪杉动手,那白须老道已走到灵山弟子身旁,伸手往他口中一探,继而徐徐摇头:“果真不是错觉,旺生口中多生了一排牙齿,身量较之前几日,也似有变长……谢掌门,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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