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谢秋石轻声喃喃,“美女蛇还差不多。”
    燕赤城淡淡一笑。
    谢掌门睨了他一眼:“怎么?仙君火眼金睛,早已胸有成竹?”
    仙君不为所动:“我能看出来的,你也看出来了。”
    二人低声交谈间,狐仙庙正门彻底洞开。
    “咔嚓”两声,机括运转,朱门前两尊石狐象徐徐张口,一股淡红色的烟雾从口中喷涌而出,袅袅娜娜几个人影踏着云雾从狐仙庙中款款前来。
    谢秋石的目光却未在人影上停留,反倒是越过烟雾,瞧见朱漆大门上的九九门钉,不由托腮笑道:“这下是真看出来了,除了她还能有谁。”
    “肃静。”为首的人影开口道,纤细窈窕的身形半遮半掩在浓雾中,“诸弟子且听,狐仙大人有旨,今日赐下金缕衣五十八件,由左护法苑心,右护法芃天分发给诸位,废疾者赏头等,勤勉者赏次等,其余赏末等。启——”
    她一声令下,身侧左右两位护法捧着托盘自浓烟中走出,与此同时,一股百花熏蒸的奇香扑面而来,神庙前跪拜众人如喝醉了酒一般,双颊酡红,目光迷离起来。
    谢秋石打了个喷嚏,很浅地皱了下眉:“这什么味道?”
    燕赤城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鼻端拂了拂。
    “阿嚏!阿嚏!”谢秋石又打了两个小喷嚏,苦着脸道,“闻着了闻着了,好臭好臭好臭好臭……老天开眼,世上怎有如此之臭的东西……”
    燕赤城手指一屈,在他鼻翼上轻轻一弹,谢掌门只觉面上微痒,那股奇丑便消失了。
    “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味道?”谢掌门精神一振,踮起脚尖想去看那托盘里的物事,却只隐隐看到一阵柔和的金光,“看着是普通的金丝布帛,只是这东西能比那春活食锦虫还要臭上百倍,又怎么会是寻常物事?”
    仙君摇头:“此等气味……我也不曾闻过。”
    谢秋石惊讶地“诶”了声:“这烂泥腐尸味十之八九是鬼道的东西,你对鬼道了解不多?”
    仙君道:“不多。”
    谢秋石只觉有些怪异,一时又不知哪里不对,只得捺着性子抬头继续去看那举止奇诡的狐仙教。
    浓雾仍未散去,左右护法的样貌看不真切,倒是排着队跪拜的女子逐一起来,将一张张大红色的长方字条递入浓雾中。
    左护法依次点名,点到名字的女子便走入浓雾之中,再出来时或捧着托盘,或拿回了递进去的字条,前者面色雀跃,后者如丧考妣。
    “那便是所谓的‘金缕衣’……燕赤城,”谢秋石眨了两下眼睛,“她刚才说了头等,次等,末等,你仔细闻一闻,哪等最臭?”
    仙君:“……”
    “燕赤城——”谢掌门扯着仙君衣袖,“燕官人,燕老爷,燕哥哥——”
    “头等气味最大,逐次递减。”仙君无奈道。
    谢秋石击掌笑道:“合情合理。”
    “本次五十八件金缕衣已悉数赠出。”那最初发言的女子复又开口道,“下月十五,我会与师姐妹们携三等金缕衣,再次静待有缘人。”
    “起驾——”
    众女随之跪拜高呼:“恭送狐仙大人——”
    浓雾散尽,朱门“砰”一声紧闭,人影消散,狐仙庙方圆百里重归寂静。
    诸女如来时一般整齐散去,只是个个脸上都有了色彩,不是容光焕发,就是青白灰黑。
    “不应该啊。”谢掌门奇道,“祝妹子讨厌的不是男人么,作什么为难这些姑娘家?”
    燕赤城道:“兴许并非她本人授意。”
    谢秋石连连摇头:“除了当今圣上与天山佛寺,还有哪儿敢光明正大用九九门钉,幽冥弟子就算敢自作主张假扮狐妖,也不见得敢在仙庙里称王称霸。”
    燕赤城不以为意,倒是垂眼笑看他:“你是想进里面去玩吧?”
    谢掌门“嘿嘿”一笑:“来都来了,干嘛不进去‘查探’一番。”又道:“我曾与祝百凌下棋,我水平极差,她心不在焉,落子便是一副‘江山社稷图’,如今看来,你这妹子要的又岂止一座神庙,一个仙君之位?”
    “谋权夺势,浮华虚名,于仙道而言,无异车辙尘埃。”燕赤城哂道,“她已身为仙君,怎生又会去贪恋凡俗的帝王威严?”
    谢秋石一怔,许久才道:“看来你也不了解她。”
    燕赤城目光微动,缓缓移开了视线。
    “我也不了解她,自然也不想了解她。”谢秋石伸了个懒腰,“猜一个人的心思已经很难了,还要再猜几十上百个,我肉体凡胎,又不是真的石头,也会累坏的。”
    仙君微笑:“谁这般有幸,能被你猜心思。”
    谢秋石瞪着他,曲起手指虚刮了刮自己的面颊,嗔道:“又是谁这般不要脸,明知故问?”
    两人携手慢悠悠晃到天神庙前,谢掌门哼笑:“幽冥教的味道更重了,遮都不知道要遮一下,论傲慢自大,这群姑娘恐怕得胜过你武陵好几分。”
    燕赤城没接茬,忽地停下脚步,按住了谢秋石的肩膀。
    谢秋石张口欲问,就见庙前那石狐后藏着一个身影,正半蜷着身,抽着肩膀哭泣:“别……别过来……别过来……”
    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少妇,穿着粗布麻衣,衣领处有些散乱,似乎刚刚解开过,露着半边脖颈,上头隐隐泛着淤青,似乎是掐打后留下的痕迹。
    谢掌门挪开眼,皱眉道:“刚才这里,应该没有男人来吧?”
    仙君道:“除了你我。”
    谢秋石一呆,顿时反应过来:“不妙!”说着抓住燕赤城的袖子:“撤!”
    他还没来得及脚底抹油,一个农妇忽然从狐仙庙后绕出身来,朝着扁担和粪篓子就兜头往燕赤城头上砸去:“不要脸的登徒子!穿得人模狗样跟武陵仙君似的,竟然敢欺男霸女!我打断你的腿!打断你的腿!!”
    燕仙君瞳孔微微放大,这辈子从未有过这般待遇,竟一时忘了躲闪。
    第60章 魂守死人坡(二)
    “牛粪泼了仙君头啦!”谢秋石眼睛大亮,差点没鼓起掌来。
    燕仙君愣了一瞬便回过神,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身形一晃,如墨云般轻飘飘绕过了这兜头泼来的污秽。
    农妇手里还提着扁担,傻了眼,却也是个机灵的,知道自己许是遇见了高人,扁担猛一歪,方向倒转,重重抽向地上萎顿的女子:“不要脸的狐媚子!竟敢背着我家阿康偷人,看我不打死你!”
    燕赤城皱了皱眉。
    那少妇缩着身子想爬起来躲,却拖着一条左腿躲不开,农妇眼尖,扁担雨点般照着她那左腿落下。
    “来!”谢秋石忙念了个“飞来咒”,劈头夺过那根扁担,高声道,“大婶,怕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农妇叫道,“进门五年,没下一个蛋,还到处偷人,想着攀高枝……啊啊啊——”
    只见她话音未落,一根草绳如灵蛇般缠住她的脚腕,将她倒吊起来,整个人挂在狐仙庙的牌匾上。
    “妖妖妖妖怪……”她大声哭闹起来,眼睛却不敢去看那牌匾,“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谢掌门勾了勾指尖,那草绳活过来一般陡然一抽,将农妇吓得屁滚尿流,哀号不止。
    他解了外袍披到地上那女子身上,指着高吊的农妇撇嘴道:“告诉她,刚才到底是谁欺侮你?”
    女子惶然抬头,又瞧着那农妇,嘴唇蠕动,却没开口。
    谢秋石眉头一挑:“说啊。”
    女子兀自擦起眼泪,仿佛被他威逼了一般,好半天才嗫嚅道:“没人,没人欺侮我。”
    倒吊着的农妇冷笑一声:“奸夫淫妇,你情我愿,感情好着呢……诶哟!”
    谢秋石勾着草绳用力一扯,转头冲燕赤城摆手嚷道:“你来审你来审,我头都要疼炸了。”
    仙君尚未开口,一个阴测测的声音从芦苇丛中传来:“审什么呢,她们演戏给狐仙看呢……”
    四双眼睛齐刷刷看向高草中的泥径,一拄拐老人徐徐迈出,正是早晨那高唱“假仙猖狂,恶鬼重生”的老妇人。
    “刘家的!”倒吊着那农妇吼道,“你放屁放到仙人门前来了!”
    刘老太呵呵一笑,笑声桀桀:“哪里有什么仙人,恶鬼作祟……恶鬼作祟罢了……陈家里,你要想你家陈康多活两年,就少作孽,绝了这念头吧!”
    “刘老太。”谢秋石忙上前问道,“此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刘老太瞧见他,面色略缓,磕磕绊绊往前走了几步,谢秋石立刻扶着她在一旁石墩上坐了。
    “后生仔,你不要信那金缕衣的传说……”刘老太瞧着他,轻声道,“那都是骗人的,天上哪里会掉馅饼,若是真掉,里头也下了老鼠药呢。”
    “我看你儿子吃着老鼠药吃得挺香!”陈家里大叫,“靠着那金缕衣,刘二浑成了刘解元,刘老赖成了刘老太太!这当口鸡犬升天,吃饱喝足了,来妨碍我们的好事!”她说着说着竟号啕大哭起来:“我可怜的阿康,哪里不比那刘二浑强,明明从小到大都比你刘二浑聪明伶俐,如今却成了这副样子……”
    谢秋石恍然看向刘老太:“这金缕衣,可是有什么奇效?”
    “这金缕衣的事儿,说来话长,得从头细细道来,你们外人才能听得明白……”刘老太浑然不理那哭天抢地的陈家里,一边按着自己的小腿,一边喘着气道,“事情最开头,约莫在半年之前,东陵城那边便有了传闻,说这些年收成不好,是因为我们供错了神仙,遭了报应。”
    谢秋石下意识瞟了眼燕赤城。
    “东陵世代奉桃源武陵为尊,当时哪儿有人相信这个……直到有一天,天降雷火,没劈坏神庙,也没损什么物件,只打碎了神龛里供奉的仙君像,接着整个三月开春,天天大雪飘飘,春苗死了千千万,大伙都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刘老太喃喃道,“这时那群从东陵来的姑娘进了仙庙,告诉我们,武陵仙君,竟早已陨了!”
    谢秋石错愕:“死了?”
    “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死了!”吊着的陈家里插嘴大叫,“我们这些年的香火,都烧给了一个假仙!”
    “那群姑娘自称仙人座下神使,持百丈金丝布,跳舞似的做了三天法,那大雪,就停了……”刘老太继续道,“她们将金丝布制成‘金缕衣’,赠给各家男丁,一开始只作御寒之用,后来那衣裳竟渐渐替人改了气运,卧床的都站起来了,读书的都有了功名,短短几月,整个村子的气象都变得好起来。”
    “这时候便有人要使损人不利己的阴招了!”陈家里恨恨道,“自家得了势,便见不得别人好,硬要说那娘娘是邪魔鬼怪,是狐狸精,说这金缕衣是夺命利器!”
    仙君忽道:“可是与东北角狐啼有关?”
    刘老太道:“不错……村子是越来越好,但那东北的死人村,开始夜夜传来哀哭!一开始大伙还以为是野狐啼叫,后来那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好似孤魂野鬼都聚在了一起,扯尖了嗓子,叫得人头皮发麻……我斗胆求见了神庙里的仙姑们,这时候她才告诉我们,原来我们供奉的新神仙是个‘狐仙’,香火越旺,便越吸引狐子狐孙。”
    阈析  谢秋石支着下巴道:“凡人对狐妖成见颇深,所以她瞒着你们,倒也说得通。”
    刘老太连连摇头:“仙姑们救我们于患难,我们哪儿还敢有什么成见!几个胆大的小子还去死人村上了些香火,摆了供奉,只是多日下来,供奉是吃了,却连一只狐狸的影子也没瞧见……”
    陈家里讥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仙人不想见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癞皮狗罢了。”
    “那仙人,吃了你们的供奉?”燕赤城挑了挑眉。
    谢秋石听着也笑起来:“以前武陵仙君恐怕没偷吃过你们的供奉吧?”
    “问题便在这里!”刘老太忽然站起来,叫道,她两股颤颤,双肩瑟缩,显是怕极了,“供奉吃了,留了一地的果核肉皮,一看就是嚼过,又吐出来……”
    “说得这般恶心,搞不好是哪边的老鼠或乞丐……”陈家里兀自嘀咕。
    “不,不是……那是人的牙印,我怎么会认不出!”刘老太颤声道,“是人的牙印子,足岁婴孩,刚刚生出来的牙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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