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梁上蹲着的石大仙飘飘悠悠晃下来,笑道:“薛掌门,扇子里可看得出什么花儿来?”
    薛灵镜没接话,石头注意到,他的嘴唇有些泛青。
    “你的样子勉强得紧。灵火咒我都用得烦了,你不如教我几个杀咒,我也好帮你解决几个小的。”石头摊了摊手,“这几天清算下来,修为越低的弟子越容易被阳魄吞噬,薛掌门你简直是全山沟沟的希望,你要没了,离这地儿被虫吃光也差不离了。”
    “清丰呢?”薛灵镜问。
    “哈!”石头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刚从酒窖出来,他抱着酒坛子一边嚎一边灌,醉得像个三百岁的宝宝,灵台倒是清明,状况恐怕比你好些。”
    “如此说来,我不如他。”薛灵镜眉间的褶皱也微微松开,嘴角僵硬地抬了抬,却无丝毫笑意,只是认真看着手中的白绸扇面。
    “还在看你的扇子?”石头踱上前去,扒拉着薛灵镜的后背左右腾挪,要去看那镜面,看来看去却一无所获,只嘟囔道,“西贝货,什么也看不见。”
    薛灵镜动作一滞,面色忽地如石灰般凝起来,在石头以为他是被施了什么定身咒,伸手要去推时,方惨然一笑,哑道:“是,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出苍山派投毒之法,看不出棺中尸身真实身份,看不出张栖枫藏身之所……明镜扇本是洞察世事的仙器,在我手中却只能用来屠灭门下弟子,我……要之何用?那日师尊渡劫,我果然应当……”
    “嘘——”石头给他这一大段话吓了一跳,猛跳上前,强硬地捂住了他的嘴,“老天有眼,你可不许再说啦!”
    薛灵镜没有推开他,只是垂下眼睫,目光郁郁如积雨之云。
    “我来找你才不是听你做检讨,我又不是燕赤城,不爱这个。”石头翘着脚在他身侧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壶酒,一副酒具,摆在桌上,“我是来请你喝酒的。”
    薛灵镜瞥了一眼:“是清丰的酒。”
    石头讪笑两声:“借花献佛。”
    薛灵镜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莫要总行这不合时宜之事……”
    “小薛啊,你知不知道,”石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没听到似的自斟自饮一杯,他脸皮虽厚,却极易上色,一杯下肚,登即泛起一阵薄红,“其实你的修为已经够飞升了。”
    薛灵镜一怔。
    “就差这一口酒,咳咳,咳,”石头微张了唇,晾着发烫的舌头,吸了好几口冷气,手上把剩下的半杯送到薛灵镜嘴边,“喝点呗。”
    薛灵镜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么?”
    “我没骗你!”石头委屈地嚷道,“碧霄那么亲近你,你身上早有仙缘了,就是差点感觉,感觉,懂么?”说着他张开双臂,对着窗口迎风而立,任由袍袖鼓起,乌发翻飞,惬意地眯了眯眼,大着舌头嚷道:“喝醉了,天地间什么都看不见,迷迷糊糊,恍恍惚惚,整个武陵都在脚下,全天下都入不了眼……什么也不需要依赖,不需要凭借——不管是弟子,身份,法器,还是天地间的风云,丹田里的气海,什么都不重要,踩着云都可以睡着,踏着日就可以升天,那一瞬间,你说不定就飞升了,你差的就是那一点点感觉。”
    薛灵镜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嗤笑:“……说得跟真的似的。石头,酒还是要醒的。”
    “是呀,”石头看着他,也醺醺笑了,他笑得很深,有酒窝,看起来有些甜,“你孽煞这么重,醒了以后还是要死的,不过死前掐死这几条小虫却是够了。”说着他又把酒盏往前递了递:“愿意试试吗?”
    薛灵镜眼皮轻颤,突然夺过那只酒盏,一饮而尽,末了还豪气干云地倒转酒杯,示意杯中已空。
    “不是吧……”石头呆呆看着,轻声喃道,“还真信了……真是三岁小孩啊?”
    薛灵镜看着他,阴云密布的脸上竟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再,再来一杯。”石头忙道,他又倒了两杯酒,两人在窗纱后一道饮了,一个笑意渐深,一个辣得直喘。
    “别,别笑了。”石头结结巴巴说道,“你明明,明明一点,也不开,开心……”
    薛灵镜没理他,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拿着杯子的手有点发颤,酒浆顺着下巴流进前襟,颇不文雅。
    “算,算啦,”石头见他又要喝酒,只得捉住他的手腕,道,“都说了是,嗝,是骗你的,我看你眉间煞,煞气越来越重,怕,怕你撑不住,希望你放松一下……”
    他话没说完,薛灵镜忽地扼住了他的脖子,目光如刀地盯着他:“是假的吗?”
    “假的!”石头瞪着他吼道,“三百,三百岁的宝宝!”
    薛灵镜冷冷地瞪着他,目中带着煞气,又问一遍:“是假的吗?”
    “假——的——”石头憋红了脸吼。
    “是假的吗?”薛灵镜蓦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捏得石头喉咙生疼。
    石头暗骂了几声,只得道:“真的真的真的……真的行了吧!”
    薛灵镜松了手,石头忙跳出窗外,隔着窗框警惕地看着他。
    薛掌门站在月影中,素白渺小地像一枚睡在月沟中的豆娘。
    “是假的。”许久,他才道。
    “废话。”石头被夜风吹醒了些,说话利索了不少,“自然是……”
    语末两个字被咽进腹中,他惊觉薛掌门眼沟里早已盈满了泪。
    “没有那种感觉。”薛灵镜道,“苍穹澄如明镜,我身上很重,无论御剑飞多高,都见不到底,看不到仙人。”
    “……你哭啦。”石头扒拉着窗框往前探了探身,“要不要抱一下?”
    他本意只是客气一二,不料薛掌门竟真隔着木栏贴上来,把脸贴在他肩上,肩膀轻轻抽动着。
    桃花随着夜风自纸头飘落,洒在薛灵镜发间,他苍白的面庞蒸腾着酒意,瞧起来比平素小了好几岁。
    “嗳——”石头没忍住笑起来,“你喝了酒真好玩,又哭又笑的……你们武陵人酒量都这么烂么……”
    薛灵镜没有说话,细细呼吸着,颤抖的眼皮像是蛾翅一般,月光洒在睫上,仿佛燃起萤火。
    他过了许久方缓缓开口,身体放松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胡话:“你几日前问过我为何修仙,其实理由很简单,我无非是想多活两年……我做凡人时生长在烟花巷,父亲是江湖中人,母亲是青楼妓女,父亲在母亲的肚子上被仇人杀了,母亲十几岁生了我,二十岁就病死……不仅是她,我周围的人大都不足二十就病死,有的光鲜地抬出去,腐烂着抬回来,有的一直在楼里,没几天也尸体抬出来……”
    石头“唔”了声,面上并无同情之色,像听故事的小孩,眼睛亮晶晶的。
    薛掌门枕着窗框,目光沉沉,吹气如兰,双目没有聚点:“我长得十岁上,遇上饥荒,员外家老夫人布粥积德,我看她满脸褶子,还以为见到了妖怪,又哭又闹,鸨母捂着我的嘴把我打了一顿,我才知道人若好好活着竟然可以活到古稀之年。”说着他闷闷又喝了口酒:“后来师父相中了我,我才知道修仙之人可以活上几百上千年而容貌不改,若是成了仙,甚至可以与天地同寿。我从此立誓修仙,后来,后来在桃源渡口偶遇仙君,仙君说我目光坚定,心思纯粹,是最容易成仙的那一个,当着师父的面指认我当掌门。”
    “哪个烂眼光仙君?”石头哂笑出声来,“他是瞎了吧!”
    薛灵镜用力挣开了眼睛,怒目瞪他:“不,不准谤伤谢仙君。”
    石头耸了耸肩,交叉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叉。
    “人类贪婪,我活长之后,便想要别人也活长,希望世间好人便能长命百岁,”薛灵镜絮絮道,声音渐轻,“是以蹊河收张栖枫当徒弟时,即便他并无天赋,心中杂念颇多,我也并未阻拦,却不料这张栖枫并不是什么好人……薛灵镜也好,明镜扇也罢,都是识人不清的东西,平添满厢痴愚妄念,又如何证道?”
    石头却是听得心中一动,他忽地丢了酒盏,问:“你为何不阻拦?”
    他猝然发问,薛灵镜一时没反应过来,呆道:“……什么?”
    石头一字一顿地问道:“张栖枫身上究竟有何特别之处,你非要留他在武陵?”
    第28章 醉酒吐真心(二)
    张栖枫身上并无甚特别之处,较之身世,甚至比薛灵镜还要简单些。
    薛掌门徐徐道完后,便沉沉枕着石头的肩膀睡着了,石头探了探他的鼻息,“啧啧”两声,蹑手蹑脚地翻进屋内,在薛灵镜身侧盘腿坐下,细细思索适才听得之事。
    张栖枫三十岁得道,四十岁辟谷,因为入门时年纪已大,因而模样虽周正,在武陵一众英才中仍显得年长了些,卑躬屈膝喊看着二十出头的薛灵镜“薛师祖”,样子多少有些怪异。
    “张栖枫当年是个读书人,与蹊河不同,他诚心想过要走仕途。”薛灵镜这般道,“修仙之事,素来宜早不宜迟,以免延误了修筑根骨的好时光,因而武陵弟子大多七八岁上便已入门,最迟不过十一二。然而蹊河收张栖枫入门时,他已经考取了秀才,也定了亲事,在村中颇有美名,也算是人生得意。”
    石头讶道:“他可是仍不满于此?”
    “不然。”薛灵镜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家里代代有疾,父亲不足而立便不良于行,没过几年,周身萎缩瘫痪,遍寻良药而不得,散尽家财仍郁郁而终。兄长早夭,母亲也多贫病,他虽有些才学,但身上渐渐也开始盗汗无力,下肢虚衰,非拄拐不能行。若是蹊河不将他带回武陵,恐怕早已蹈了其父的覆辙。”
    石头托着下巴听着,闻得“代代有疾”后脑中灵光微现,一时又抓不住那个点,只得嘟囔道:“我总觉得这桥段有些耳熟呢。”
    他二人商讨半天也未商讨出什么结果,便靠在一起闭目养神。凉风习习,吹散了室内的积郁,也隐去了淡淡的血腥气,明月出云,落下一团温亮的柔光,将室内照得通透。
    薛灵镜醉了酒,睡得正香,徒留石头抓耳挠腮,只觉心上被什么东西抓挠,痒而不得解。他拨开薛灵镜在室内来回走动,走着走着又抄起桌上的明镜扇,对着月光照了照,扇上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他忙定睛细看,正是当日在水崖洞中暗算冉文庄之人。
    明镜扇所呈仍然是个背影,清癯消瘦,罩着水崖洞的道袍,与薛灵镜描述中的张栖枫确然相似,石头却总觉得有些怪异,他盯着那背影自然垂落的双手看了许久,只见那手苍白细长,血管青灰,确然一副顽疾缠身的模样。
    “不对不对不对。”石头连连摇头,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就在这时,背影头顶忽然飘过一片桃花,他忙伸手去拂,却拂了个空。
    石头怔然,扇上哪有什么桃花?他回头一看,只见夜风将桃花吹进窗来,映在扇面中,背影便如落在花雨香屑之中,沾了一身不存在的粉尘。
    石头呆看良久,蓦然跳起,一把抓住榻上的薛灵镜,反复摇晃:“小薛!薛大哥!薛掌门!醒醒!快醒醒!我们两个白痴,都被骗啦!”
    薛灵镜被他晃得闷哼了几声,拧着眉头从醉梦中挣脱,他酒已经醒了些,目中一派清明,一时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行,略有些羞耻,只是眼下显然不是羞耻的时候,他盯着石头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石头道:“这人不是张栖枫。”
    “为何这么说?”薛灵镜这次清醒了个一个彻底,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你可是有何凭证?”
    “当时在徐氏镖局,徐少镖头跟我闹别扭,把我塞进了苍山派托运的棺材里。”石头拈了柄纸扇,夸张地快摇数下,“咳,不仅如此,他还把我塞进了尸体的怀里。”
    薛灵镜:“……”
    “我胆子小,可没敢细看,更不敢占尸体老兄的便宜,只记得尸老兄抱着我的手扭得古怪,这样,”他比了个空心爪的姿势,“好像是想抓住什么——但这个手势显然不是握剑,不是持扇,也不是夹什么暗器飞镖,你方才说了我才想起来,这手势什么也不像,倒像极了……”
    “像拄拐。”薛灵镜轻声道。
    “可不就是!”石头一击掌,笑道,“尸体老哥毫无疑问是被人杀了,但大概不是被仇家杀的,他像个被孙子推倒的老公公,倒地那一瞬间,第一反应不是拔剑也不是抽扇,而是去拄自己早就用不上的拐杖。”
    薛灵镜微微启唇,许久方道:“可栖枫自辟谷后,便不再用拐了。”
    “旧习难改。”石头幽幽道,又举起了明镜扇,“你再看看,冉文庄小弟弟看到那人的手,可有半点经常拄拐的模样?”
    薛灵镜摇了摇头:“此人身形与栖枫极像,若当真是他人伪装,又如何进得桃源津来?”
    “你们仙人有遗命道,桃源津非武陵门人相引不得入,但若是武陵门人,自然可以随意进出。”石头道,“你忘了,水崖洞幸存弟子里,除了张栖枫,尚有一人。”
    薛灵镜一怔:“……是谁?”
    石头“啪”的一声收起折扇,往桌缘一敲,敲一下嘴里蹦出一个词来:“三个月前,来福镇,弟子遴选,姓宋的小朋友。虽然已经十六岁,自幼体弱多病,却仍被张栖枫收为亲传弟子,入门后病情加重,由师父衣不解带地照料,我屠水崖洞之日,他恰好并不在场,你们竟未生疑?”
    “若你说的是宋知雨,恐怕不然。”薛灵镜摇头道,“他身体太差,来武陵不过数日,已水米不沾牙,栖枫虽尽心照顾,仙丹灵药用了许多,却也无力回天,没几日便将宋知雨送往姚月谷寻医修医治。栖枫当日还来找我,求我修书一封代为引荐,确保宋知雨能吊着这一条命。”
    “后来呢?”石头问。
    “后来便不曾再见过他。”薛灵镜道,“蹊河倒是跟我提起,姚月谷来信说,人已经去了。”
    石头无奈笑道:“恐怕这却是张栖枫的计谋了。”他顿了顿,随手提起桌上的酒盏,对着窗前盆栽胡乱浇了浇,倒空了一壶酒,才抬眼道:“张栖枫是为了救他这个弟子,救他这个身怀食锦虫阳魄,阴邪无比的弟子,才编造谎言,叛出武陵的罢?”
    作者有话说:
    因为篇幅调整,原定今晚的3更改为今晚2更+明天白天2更,不好意思!v后会尽可能稳定更新频率,依旧放在评论区置顶
    第29章 拨云可见日(一)
    “忘忧草,封魂散,破月丹,葛生花……”灵草堂大弟子端着沉甸甸一匣灵药跪坐在薛灵镜面前,脸色凝重,照着多张药方逐一念了,又提笔在其中画了几个圈,送到薛灵镜面前,“掌门师叔,张栖枫近月调走的大多是调养续命的丹药,但这几味却有些不同,请您过目。”
    薛灵镜接过那摞方子,越看面色越沉,抬头道:“都是强压邪秽的东西。”
    大弟子愤慨道:“正是!无怪那宋知雨来灵草堂就诊多次我们都无所察觉,原来是张栖枫那厮包庇于他,残害了这许多弟子。”
    “这倒未必。”石头忽道,“张栖枫自己,恐怕也被骗了罢。”
    薛灵镜垂目沉吟了片刻,一言未发,转身离开灵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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