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调去办公室,王晁和蔡雨卓都有顾虑。蔡雨卓是怕累,她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季绍明在事业上升期,扬鞭自奋蹄,抽的累的是他们底下人。王晁吃苦耐劳,可他看季绍明大刀阔斧裁撤人,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害怕哪天一失手,季绍明也换了他,
    段宏和他谈心说,你看他换的是谁,都是原来和他作对的。现在是关键时刻,你别犯糊涂。季厂身边没有心腹,他原来的徒弟都背叛他,你是他从今往后手把手教出来的,嫡系,独苗,以后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王晁没吃下段宏画的大饼,但仔细观察起季绍明。季绍明脾气不差,从来没见过他吆五喝六,有不满面上也是平和的,虽然有时候愁眉不展,但他遇事惊涛拍岸,不为所动,黄厂说这是他内敛的好处。
    他和蔡雨卓陪季绍明检验老厂改造成果,记录完毕讲话,很认真负责地锁上厂房门。回办公楼一小时后,别人来找季绍明,他们才发觉把他忘在旧厂房了,公文包也被他们带回来。慌里慌张返回开门一看,季绍明靠窗边抽烟,翻看操作手册,看他们自觉大逆不道的神情,笑着揶揄,知道下班前来接他,挺好。
    还比如说,签约仪式前半小时找不到最终稿的合约文档,他们向季绍明汇报出了小问题,季绍明只能听见“小”,他和蔡雨卓只想着“问题”。他俩面如菜色,季绍明说多大的事,有时间悔,还不亡羊补牢。能不能找到,能找到先把其余环节提前。
    正式为季绍明工作半个月后,段宏问季绍明他俩表现如何。他眼珠子看完他又移向蔡雨卓,转了几回合,说:“他们两个,坏心一点没有,正常发挥就够我喝一壶。”段宏忍俊不禁。
    他很愿意给新人试错的机会,刘志光就是这么教他的,这是一种传承。
    至于他的好心态,蔡雨卓吃夜宵时和他分析,季厂以前是平静如水挨完整场批斗的人,大风大雨锻炼出的心理素质。
    南方仍在过深秋,安州早早入冬。沙尘暴天气,黄沙漫天,外头不分昼夜的昏黄,曹心怡把车挪进地库,白色轿车外已覆盖一层沙土。她抱头进办公楼,去卫生间洗把脸,戴了双层的医用口罩,取下在灯下一看内衬里颗颗沙砾,她口鼻也是沙土。
    洗净脸后,她又上了点口红,握着资金审批单上五楼找季绍明。王晁引她进会议室,正逢茶歇,谁说了点俏皮话,惹得众人大笑,她在门口听见季绍明醇厚的笑声。
    她进场时,季绍明在吃一只红通通的苹果,嘴唇鲜润,酸甜的果汁沾在唇上。与窗外的黄沙相对,他的衬衫雪白。开怀大笑后,红润的嘴唇猛吸一口多汁的苹果,间隙里能看见伸出的舌,曹心怡心一窒。
    很想上前吻他。
    他回头见她来了,略惊后眉梢眼角含笑,起身拉椅子,扬手说:“救星请坐。”曹心怡受宠若惊,就是送他亲手织的毛衣那天,也没见他这么高兴过。一旁的王晁也察觉出,季绍明最近心情好得过头。
    他签着字,问她和天盛说定了吧,尽快来,几号能来兴安。曹心怡答,审计三组下周二下午到。他笑出了弯弯眼,绵绵说好啊好啊。
    季绍明送她出门搭电梯,问她工作有什么难处,尽管和他说,备婚太忙就请假,他指定批。曹心怡看他眼眸中流溢的柔情,比过往三十年所见都多。他怎么能当作无事发生,她热烈的表白后,他照常按普通同事相处,激不起一丁点独特。今天意外的优待,却是沾了谁的光。那晚礼物盒像将燃爆的炸弹在她和季绍明之间抛来抛去,曹心怡一直视其为奇耻大辱。
    他半身进电梯门,帮她按一楼,笑眯眯地回身要说再见。他的后脑勺倒映在按键旁的镜面,曹心怡震惊道:“季厂你——”
    “头发白了。”
    门缝合上前挤出一丝话音,季绍明的笑僵在脸上。他连忙去洗手间,拧着脖子照镜子。确实白了,一层粉笔灰扑在后脑勺,抖不落的。
    他生气自己头发白了,更生气没人告诉他头发白了。他问起最亲近的人这事,他妈说这就是你们季家的基因,你忘了你爸才三十出头,带学生就两鬓斑白了,你还算好的,只有后脑勺灰白。他又问季希,希希说很正常啊,还用说吗,我同学的爸爸妈妈都长白头发了,爸爸你也到年纪了。他最后问王晁,王晁说本来想提醒您,可黄厂说您越沧桑,打扮得越老气,越能镇住场,显得您鞠躬尽瘁,领导就该是这样。
    他心里安慰自己,一定是因为日理万机应酬太多相思成疾,他没老!火速去发廊染发,修个减龄发型。晚上和向晗睡觉,她一转身看见他灰白的后脑勺,以为旁边睡个老头算什么事儿。他对理发店的长镜打量身材,好久没去健身房,之前不该总长跑,掉肌肉量了。
    他又喝氮泵日夜加练,誓要在向晗来之前回到巅峰状态。各式各样的男装,他买回家一件件试,出门前必捯饬发型,整个人像只开屏的孔雀。
    他去兴安宾馆,挑选接风宴的菜单,主要点麻辣口味的菜,王晁提醒他超餐标了,而且审计组是杭州来人,吃不惯辣。季绍明只说他来出钱,又试了几道厨师做的川菜,觉得都不入口,他亲手下厨最好,向晗还没吃过他做的饭。
    一周半的时间,他每天下班回家,床上衣服堆,他对镜搭配穿搭,选不出一套可心的。季希放下笔,扭头看他在客厅里穿新衣服装模作样,评论“浮夸”。季绍明打打袖子,低头看身上,也觉着不符场合。他取出衣柜里挂的皮衣,挂衣钩上打油。去年第一次见向晗穿的是这件,他摸不准她现在喜欢什么样的男人,打安全牌,穿这件不会失误。
    寂黑的夜,疏疏落落的星子点缀夜空。审计组下车纷纷搓手跺脚,感叹相较去年提早一个多月来,安州寒冷不改。高至诚对准兴安宾馆的招牌,拍照打卡,纪念一年后他以正式员工的身份重回兴安审计。陈敏下车赶着大家伙进店,推拉门结满雾气,站在其后的服务员见他们便说二楼包厢有请,季厂吩咐好了。
    下午进场会他没空去,忙着在后厨烹饪晚上的大餐。陈敏站在前厅回信息,看他从角落的不锈钢门走出,衣服和去年相同,但判若两人,面露喜色,颇具上位者的悠然矜持。
    他昂首望旋转楼梯,传来二楼审计组的说笑声,觉得那是再动听不过的声音,笑问陈敏:“陈经理,人都到齐了?”
    她当然知道他在意的“齐”,他的期待,兴安发函点名要求审计三组来的那天,陈敏就会意。可她不会说破,她放任阴差阳错,从杭州远赴安州,兴致勃勃看季绍明演独角戏。
    陈敏眨眼点头,神采透露包他放心的含义,说:“都齐了,季厂上去看看。”
    他按下欣喜,走到一边弯腰照宣传画的金属边框,捋头发,拉皮衣拉链,往下扽扽衣角,很是满意自己,挺直腰杆大步上楼梯。
    向晗回来了,她就在楼上。
    他心想着就忍不住笑,看到二楼台面,步子跨得急,单膝磕在台阶边缘,偏偏是那条病腿。蔡雨卓站在楼梯口,见平时风光的领导正给自己单膝跪地,噗嗤一声背身掩面大笑。靠后的王晁瞪她,什么时候了还笑得出,赶忙下台阶扶季绍明。
    患处抽痛,血滴顺着小腿下淌,季绍明也感觉出磕破皮了,背靠墙缓力。王晁欲扶他下楼坐沙发歇歇,季绍明抽手,站台阶上说:“你们俩回去吧,今晚不用陪着了。”
    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心绪萦绕,握住门把手的手又松开,试想以何种姿态问好合适。高至诚洗完手回包厢,喊道:“季工。”又改口道:“不对,该叫季厂才是。”
    他见小高褪去青涩懵懂,也夸赞他说正式入职了,高审计师。
    “是向老师招我进来的。”
    他低眸想她安坐在房间内,稳稳心神,推门而入。审计组齐声喊“季厂”,向他道贺,他粗掠一圈没看见向晗,面上已有异样。
    陈敏居左主陪,高至诚居右副陪,他能喝酒,季绍明坐中间的主位。圆桌座无虚席,没有他朝思暮想的人,失败感像爬上脚的蝎子,蔓延全身。他不再能骗自己向晗只是出门上洗手间。
    “人到齐了,开酒!”
    有人喊一声。
    他侧眼看见陈敏抿一口茶水,唇角一抹笑意。季绍明不到黄河心不死,朝右低声问拧酒的小高:“你们小向老师呢?”
    “在上海啊,九月她就调去上海总所了,带IPO项目。”
    说话声音低,但全场只有他们两人说话,眼睛汇聚在季绍明身上,季绍明演不下去和向晗不相干了,当众问:“她去IPO做什么,IPO不是更忙吗?”
    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说,IPO发展好,小向有事业心,去了能升职。
    陈敏趁乱往他心上补刀说:“好过留在分所,碰见不想见的人。”
    高高捧起的一颗心,“啪”的摔地上。大红桌布下,手青筋凸起,紧揪沾染血的裤子布料,季绍明深感被捉弄的羞愤,可没有人捉弄他,向晗无意捉弄他,是他自我陶醉,自导自演。这些日子韩文博的无言叹气,今晚陈敏的笑中深意,一切都有了注解。
    答案藏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他点开曹心怡发的审计组此行名单,没有向晗,又查看天盛的公众号,一篇《天盛助力广钻科技首发过会》的推文里,向晗被标注为天盛上海总所的项目经理,合影上她留着短发,寡瘦的面容,戴窄边眼镜,和胡老板等人一样披一条红围巾,俨然是成功人士。
    他接连灌自己酒,气急了,肢体动作混乱,抬杯子,揉脸,右手顺势插进皮衣兜里。兜炸线了,手突兀地伸在空气中,他低头看破烂内衬和晃晃荡荡的手,原来这衣服从去年就烂了,他自始至终狼狈。
    向晗,到底看上去年的他什么呢?
    季绍明看小酒杯里倒映的自己,不由自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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