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正是北京一年里最美的季节。
    胡老板到北京为广钻的北京分部选址,搭上同行的“秋游”局:有相熟的官员调往外地,企业家做东践行,答谢多年庇护之恩,请求介绍他余留的在京人脉。胡老板想着安州离北京近,季绍明正好解除了出市的限制,叫上他一块松快松快。
    半日的行程,下午先爬香山。赶上枫叶最红的时候,再晚来十天半个月,叶子就掉光了。香山游人如织,一行人不坐索道,直奔香炉峰爬。爬到一处小观景平台,停下来歇脚,这日天朗气清,金黄火红的叶子烧山烂漫,向下俯瞰,偶有几棵苍绿的松柏穿插其中调和,再远处密密麻麻的楼房就是北京内城了。
    季绍明戴着墨镜,外套搭在手臂上,眺望山下。暖晴天爬山,后背出了层汗,劲风一吹,他神清气爽。胡老板拍拍他的肩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他自不否认,畅笑着应下。
    平台旁有一座巨石,其上用红漆拓印“峯回路转”四字,季绍明用手循摸着笔画走势,这真是他当下心境的写照。
    胡老板问:“现在能睡得着吧?”
    他边笑边点头,说一觉睡到大天亮。季绍明说,当上副厂以后,每个人见他都是笑脸,每扇门都有人帮他推开,讲完话,行行排排都是对他低头的脊梁骨。
    胡老板听了,问:“这还不好?”
    好啊。只是他不再相信任何人。迎面的笑脸,背过身嚼舌根,说他走狗屎运,关系户,啃岳父的老本。眼前熙熙攘攘的人,都是为他的权力而来。过去交好的朋友,以为他就信了?段宏、老周、高主管,他提拔他们,又对他们留一手。凡是没有坚定地支持他,危难时没有站在他背后的人,他一概不信。
    “正常。”胡老板抿口汽水说:“看过天线没有,越往上越窄,到顶是一个尖尖。你以后想登顶,往上走,同行的人就越少,要习惯万事只能信自己。”
    言毕,两人单脚蹬在矮石上,倚栏凭眺,徐徐的西风吹拂,阳光暖而不燥。脚下层林尽染,枫树槭树和黄栌斑斓明丽,橙黄橘绿,直看得人心怀驰骋,一扫烦闷。
    晚餐吃的私厨,隐密性高,餐馆在故宫边一处四合院内,过去正儿八经是旗人的宅子。等保安放行时,季绍明坐车里,看“重点保护文物”的牌子还稀奇,他们能进去吗。胡老板问他,我们是游客吗,我们跟着领导来检查的!拿出主人翁气势!随即大笑几声,果然前头官员的车降下车窗,刷个脸,他们顺利通过。
    一进门,仙鹿祥云的大照壁,左右两棵移栽的金桂送香,树根的泥还是新鲜湿润的。绕墙而过,院子里每隔五米,木架上就摆一盆兰花。打眼看是花盆贵重,青花瓷盆,听领导介绍这是清代的官窑烧制。仔细欣赏,一行人皆觉出屋门右手边兰花的不同,由企业家讲解,此花叫素冠荷鼎,得过比赛奖项,很是娇贵,他拍下后,花坐飞机来的北京。
    领导听后,夸他有心,一院子的桂馥兰郁,尽占雅趣。
    “花香是一时的,我们就好比中看不中用的花,依赖外部环境。您就是这价值连城的传世瓷盆,包容承托我们,没了您,我们上哪儿扎根存活。”
    他此言一出,其余人纷纷称是鼓掌,表忠心。季绍明听这马屁起鸡皮疙瘩,应酬过几次后,尤其是被奉承后,也不得不叹服漂亮话说着傻,但确实能讨上位者欢心。
    点了铜锅涮肉,一人跟前一只小锅子,热热闹闹。席间轮流和领导敬酒,轮到季绍明,领导和他多碰了一杯,说季绍明和他们成分不一样,兴安是国企,按他的级别,可以调任行政事业单位做领导,以后说不定季绍明和他是一个系统。
    领导以期许的眼神说:“小季,前途无量啊。”
    众人又单独敬季绍明一杯,他脸上掩盖不住的笑。
    喝到酒酣耳热之际,话题往下叁路扯。各自点评睡过的情人,如何跟的他们,砸多大价钱,床上的千娇百媚。领导好奇问起一位老板,他和前头两年的小美女还缠着吗,听说老婆闹得要离婚。
    “水灵透亮,上床就把着我不放,搞得我成天喝鹿茸酒。”
    哄堂大笑。
    “老婆嘛没拆散我们,她叁天两头耍脾气,大呼小叫,手指甲挠我脸上。消受不起啊!我送台车打发走了。”
    众人皆说这种不能留,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识抬举。先前不发一言的季绍明,忽然隔着桌子冲他笑说:“脾气大的女人心软!”
    胡老板捏支筷子,敲敲他的碗说:“你个吃斋念佛的,你懂什么。”
    谁说的,他性生活可丰富呢。在人后,在小房间里,他把向晗弯折成他喜欢的姿势,极致地占有她,听她浪叫。他结过婚的人,什么老公哥哥没听过,却觉得她连名带姓地喊他最好听。向晗在床下打他骂他越狠,他把她压身下时,心里就越痛快。你不是很厉害吗嗯,怎么这会儿露着穴求饶,要他抱了。
    他一双眼睛,在锅子升起的热汽后,填满欲望。手边的手机一响,被胡老板抓个现行,大声问他是谁啊。
    “吃了吗?”,吴老师发的。他上任兴安副厂长的消息传出以后,吴老师借着关心希希学习的由头,约他吃过两回饭。她说倾慕他已久,那怎么他落魄时她不吱声,这个时候跳出来,她拜高踩低的心思,当他不知道?
    “是不是我给你算的那个桃花?”胡老板凑到他耳边问。
    “不是。那个……早分了。”他抬手干了一杯白酒。
    “我算得准吧?哈哈,前段日子,天盛的小向,向晗,也请我给她算命。”
    季绍明听到向晗的名字,心被扯一下,停杯投箸听胡老板说下去。
    “嗨,要我说,小向就是太死心眼。长了张美艳的脸,放着轻松日子不过,苦干蛮干。趁年轻傍个大款,不说最后捞着什么,资源圈子都能置换一遍,阅历也不一样啊。”
    他冷冷说:“吃惯了嗟来之食,能记得亲手打猎的本领吗。真到那时,谁还愿意自力更生。再说,”季绍明扫视一圈桌上脑满肥肠的笑脸,压低声音道:“男人能让女人落着好吗?”
    胡老板长叹:“哎哟,那也……那也犯不上过苦日子。唉,哭得梨花带雨,我看了都不好受。”
    “她、她哭了?”
    他大力扭过胡老板身子,双目如潭地深望他。胡老板说:“是啊,你不在场没看见,她哭得那叫一个惨,那叫一个肝肠寸断。边哭边说没有家,回不去家了,还说爱错了人,知道不可能偏要和他勉强,咬定自己是颗孤星……”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季绍明那点自得的火苗全灭了,心如坠冰窟,他僵在楠木圈椅上。向晗过得并不好,甚至很伤心难过。没有家又是什么意思?她父母因为他们的关系指责她吗?他忍受那么多,和她分手,就是不想拖累她,希望她的生活好一点,正常一点。可到头来告诉他,她过得一点都不快乐,他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像是置身于愧疚的沼泽,她对他好到无以复加,他用自以为的周全回敬,可他都干了什么啊——他把她扔在原地。他仿佛能看见一个泪水涟涟的向晗立在他面前。
    心口像有水蛭吸血般抽痛,胡老板看他方才面红耳赤,此时脸色发青,广东话都跑出来,忙问他做咩啊。
    季绍明颤声问:“向晗为什么哭,她说了吗?”
    他当什么事。胡老板撂开他的手,捞羊肉蘸芝麻酱吃,说:“没。我是想说,她受的没必要的罪。小向刚毕业来广钻审计,有个香港人,算是我的朋友,私募基金的经理,年收入千万级别,刚叁十岁吧。看上她,想包她,托我当中间人。向晗一口回绝了,陈敏臭骂我一顿啊。我不信她现在掉眼泪哭的男人,能比得上金主。好傻的女仔。”
    “他想得美!”季绍明厉声斥责。
    说话声突然加大,席上的祝酒谈天声霎时停了,眼睛都盯着气得怒目切齿的季绍明。胡老板堆笑,挥手说:“醉了醉了。”
    这个季绍明,今晚频频反常,一改素日的平静……电光火石间,胡老板把一切都串起来了!凡提及向晗,他起伏的情绪;叁月份在广州,季绍明没事就在广钻的楼下溜达;一个午后,他眼看季绍明进只有向晗的小会议室,他再想进去门就反锁了,许久后开门,他看见向晗原本高扎的马尾披下,坐得离季绍明远远的。
    他指着季绍明,破了案的兴奋:“你!原来是你和小向!”
    “就你?”
    他又看看季绍明,忍不住笑了。
    季绍明佯装镇定说:“我怎么了?我们好得很。”
    抓到一对不为人知的野鸳鸯。季绍明闷不吭声,还以为他无心女色,一谈谈个高水准的,出人意料。小向那烈性子,他也能驾驭得住。胡老板越细品,妙趣越浓,兴之所至,还喝了口酒。
    他咂嘴回味,思及向晗,“嗤”一声笑叹:“真是水晶的一颗心。”
    胡老板烟酒臭气的一张嘴,此话经他口一出,倒使干净的更干净。
    火锅汤的泡泡咕嘟咕嘟,季绍明了无生意地望着,像剥了筋软靠着椅背,他顺着胡老板的话往下想:水晶的一颗心,倒霉的是碰上他。怪不得她哭命不好。他的心拴在向晗身上,想到她痛哭流涕,食不下咽,剩下的时间里一杯杯喝闷酒。胡老板坏事做尽,转告他,向晗在修无情道,又幸灾乐祸反问他,她要是真练成了,还有你的事吗?
    他喝得酩酊大醉,胡老板和司机扶他回的酒店。他发酒疯,摁着胡老板的大脑门说“不要哭,不要哭”、“我对不住你”。
    亮灯睡的觉,北京的秋夜已十分寒冷,他没盖被子,半夜被冻醒,踢被子到身上,迷迷糊糊睁眼。向晗侧卧睡在被窝里,如云的长发蔓延到他的枕头,季绍明惊喜异常,小心掀被子一角,注视她的背影钻进躺好。
    他拉过她一双红指甲的纤手,手指放嘴里一根根吸吮。
    馋猫,宝贝,又来爬我床。想了吧?知道你想,在医院睡觉都拱我,我也想。不是不给你,你难受我也难受,有腿伤施展不开,护士警告过我,病房是公共场所,不准胡来。大半年没真刀实枪做,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你又闲不住,我都……我都不敢想,这段时间你和谁混在床上。那些脏男人有什么好?能比上我吗,我什么都给你。心肝小晗,不用你求,这就来了,我慢慢疼你……
    想着,他摸裤腰,解皮带,扳向晗的身子过来。
    转过身他心惊不已,向晗满脸的泪,眼皮哭红了,眼泪止不住淌。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说话,只管无声落泪。他看她哭出的泪花,哭湿的枕头,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不哭了,小晗,你一哭,我的心也碎了。他伸手想拭去泪,向晗摇头后退,像有天大的委屈,泪水四溢,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呛着咳嗽。他忙说,可不能这么哭啊,把身体哭坏了。
    一语成谶。向晗呼吸困难,咳嗽的红脸转为青白,两只眼睛翻白眼,握着的手忽地凉了,昏死过去。
    他一下醒了,天光大亮,落地窗外的早高峰车水马龙。额头涔涔的冷汗,白衬衣汗透,手机闹铃欢快地叫,不知疲倦。季绍明心脏狂跳,寂静的房间内,简单欢乐的曲调一遍遍回荡,推着他寻找手机。好像有个小丑,在他极度失控旁,卖弄逗笑,内心的悚然催化为躁郁。他掀被子,翻枕头,走进卫生间找到罪魁祸首,屏气关了。
    食道像被烙铁熨烫过一遍,反胃朝上涌,他掀马桶盖,昨晚呕吐的秽物忘冲,他看一眼直接吐了。
    洗手池的热水哗哗流,他洗脸漱口,双手撑台面,看镜中枯槁的自己,噩梦犹在眼前。去他的体面、互不打扰!他拿起手机打给向晗,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他又点开她的头像,那个曾经编辑过长篇大论却未发送的对话框,红色的感叹号。
    她何止是要做陌生人,她是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亏他发条消息思前想后,她真干脆,早删了他。季绍明气极手滑,手机“咚”掉进蓄水的池子。
    他叉腰看浮沉在水里的手机,扭曲的来电提醒,掩面大吼一声。好不了,一辈子都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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