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要离开安州一段时间,邹颖就觉得有很多事要做。
    她买了个无籽西瓜,提到一机厂人事科,拿厂里给奶奶捐的钱。捐钱是刘志光牵头的,他是厂长,带头说关怀老职工,号召厂里的行政出钱表心意,工人就免了。邹颖知道是刘志光给她们家留面子,明面上没说捐钱,实际上还不是想到她们家情况特殊,父亲工伤七级,姑姑下岗,奶奶甲状腺癌扩散,用钱紧张。
    她找人事科科长要份捐钱的名单,名字和钱数一一抄到白纸上。刘志光的名字排在第一位,一万块,其他人都是一百左右。邹颖心里五味杂陈,她不晓得这笔钱背后是善意的帮助,还是弥补亏欠。为什么当时两个人作业,只有一副护目镜?为什么戴在刘志光头上,爸爸没有戴?她和父亲一样寡言少语,他不说,她也不会问。邹颖有时候也畅想,如果当初父亲的眼球没有被铁屑崩伤,会不会今天的厂长就是爸爸,她也能像刘意可那般无忧无虑。
    答案是否定的,麻绳专挑细处断,在那之前,庄涛已经通过行贿,优先获得晋升资格,按照职级,邹父连厂长候选人都评不上。
    邹颖看着长长的一串名字,深吸口气,合上笔盖。不忘提醒自己,钱是要还的,不能白拿。她们家房子都没卖,虽然四处借钱,但还没到需要捐款的地步。
    背阴的过道里有穿堂风,倒也不算闷热,她出门,望着对面办公室的牌子怔愣出神,庄涛分管人事和后勤,办公室就在人事科斜对门。她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敲打庄涛,她要让他不踏实,尽管他现在得志。
    邹颖很不客气地推开门直接进,庄涛低头正在写材料,见来者是她,毫不意外,“小邹啊,坐。”
    “你来也是为文博的事儿?昨天绍明找我,今天你又找我,要不说文博福气好呢,发小和女朋友都挂记着他。”
    邹颖没说话,沉默自有沉默的力量。她瘦弱矮小,却女生男相,长一双丹凤眼,不做任何表情都透着凌厉。那双眼神先是淡漠,后是蔑视,像探照仪扫过庄涛脸上的每一处,又生出钩子剜刮他的脸肉。
    “庄叔叔。厂里的招录公示我看了,最后录用的人技能考核分数比韩文博高二十分,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小邹,还是你年纪小不懂事,文博虽然笔试成绩高,但是生产操作岗考的是实操技能,他技不如人就要承认啊,厂里肯定优先考虑熟练工……”
    “庄叔叔,我来替你说吧。”
    庄涛愕然,他在邹颖脸上见到了之后她在检察工作中频频亮出的表情,眼神像看待垃圾,嘴巴却挂着笑。
    “一共招两个人,按比例会有六个人进入技能考核,但是当天考场只来了五个人,缺考的那个叫王洋,名单上的第一个人。第二个人呢,叫邱雨,当天是最后一个进考场的,因为他分不清中心孔和油孔,一直站在外面看资料抱佛脚。”
    她不会忘记那天,韩文博早早进场了,她在大门口等他,那个邱雨以为她也是来考试的,很不屑地说她不用去了,他们不招女的,邹颖低头便看见他手里准考证上的名字。临走前,邱雨的父母叮嘱他进门要问好,又摆正他衣服上的胸针。
    邹颖当时就有种预感,韩文博这次不能进厂了。一个小时后,他得意洋洋地出来,说一定能考上,考的东西他小时候在车间就看会了,念专科学的又是这个,搂着邹颖说要吃顿串串香庆祝。
    庄涛勾勾手指头,韩文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喜悦越发衬得他像个傻子,任人愚弄。
    “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嘛,明年我一定让文博稳进。小邹,你也可怜天下父母心,一线工人苦点累点,但一机厂好歹是国企,工作稳定有编制,人家家长有资源,谁不想为孩子争取好工作?你哪天当了父母,你也会这么做。”
    邹颖的嘴角忽然放下了,狠绝地说:“我最烦你们这种人。看似很通情达理,很懂人情世故,其实你们要的只是天平永远向你们倾斜。你们根本不在乎公平!公平站在你们这边,你们就维护它,公平向着别人,你们就硬生生把它掰回来,让它继续保护你们的利益。”
    这世上的便利是有限的,一个人的便利多了,那另一个人的就会被剥夺。邹颖厌恶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的人,他们永不知足。公平本该像阳光和空气般触手可及,却因为他们也有了门槛,普通人连最基本的权利都不配拥有。
    她蓦地理解了程序正义的意义,人是有私心,会犯错的,但程序和制度不会。只要在规则内办事,繁复却不会受干扰。
    “一场招工考试而已,你至于说得这么玄乎吗?”
    “我忘了,你是惯犯。你偷走我爸职位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庄涛鼻子出气,指着邹颖说:“好!你们邹家清高!你奶奶,一个退休老太太,还不忘吸一机厂的血。”
    “我奶奶支援叁线建设的时候,你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她故意拔高嗓门说这句话,走之前敞开门,教对面人事科的人都看看他这副气急败坏的嘴脸,给庄涛的脸丢干净。
    出一机厂,邹颖去趟医院,一万五千块,正好够交靶向药的钱,护士叁番五次打电话催缴费。钱只是在她手里过一下,她的卡里还有八千块,聘她的家长人好,提前给邹颖支了一个月的工资。她本来打算用这钱还一部分药费,现在八千块钱有了新去处。
    快走到家属院时,她给韩文博打个电话,问他在不在家,她要过去。门口有农民开卡车卖西瓜,邹颖又买一个瓜,是韩文博爱吃的沙瓤西瓜。
    电话里韩文博还装得挺镇静,撂下电话他心潮澎湃啊,火速换全新的床单被套,进卫生间洗澡、刮胡子。头发上的水还没擦干呢,就听见急促的敲门声,他套上T恤,跑去开门,笑道:“瞧你急的。”
    韩文博边推开门,边迭声喊:“邹邹!邹邹!”
    门外的季绍明听得眉毛拧作一团,腻歪得浑身不自在。见来人是他,韩文博脸就垮了,堵在门口讥诮道:“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找你有正事。”
    他推韩文博一把,弯腰从他胳膊下钻进屋子里,熟门熟路地进他和韩文浩的卧室,桌子上的烟盒和啤酒瓶韩文博还没来得及收。季绍明看着直来气:“我让你报名厂里临时工的招聘,你说你没时间,你就是在忙这些?”
    韩文博懒洋洋地靠着门框,不置一词。
    “好歹是份正式工作,你先做着积累经验,后面还有招考的机会……”
    “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给你打下手,当徒弟?你总是催我找工作,不就是看不上我现在干的活儿吗?”
    季绍明厉声道:“你故意的吧?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韩文博走到他跟前,四目相对,几乎是鼻子贴着鼻子,咬牙说道:“我怎么能和您比,您可是厂长女婿,季大工程师,我呢?”
    任何人都可以嘲笑他是“厂长女婿”,质疑他是为了个人发展和刘意可结婚,但是韩文博不行,他是他从出生到现在的朋友,和亲兄弟毫无区别,没有谁比韩文博更了解他。如果在他心里,他也是个可以利用一切的人,那这份友谊还有何意义。
    季绍明一把揪起韩文博的衣领,韩文博挑眉道:“想打架?”
    他话说得挑衅,实际上自己心里也打鼓,季绍明少年时期瘦得随风摆柳,在高年级惹了事,还得喊他去摆平。人都说二十叁,窜一窜,韩文博恍然发觉,季绍明如今的个头已经赶上他了,肌肉结实,真打起来,他还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季绍明使个巧劲儿,左脚从后面勾起韩文博的右脚,他就自己向后跌在床上。他顺势压倒他,正欲出拳,就听见门“吱呀”一声,邹颖进来了。两人进屋都没关门,邹颖把西瓜放在门边,看客厅里没人,朝里走喊道:“韩文博?”
    站在卧室门口看到这样一副情景,韩文博被季绍明压着躺床上,T恤下摆已经掀起一角,露出一块平整的腹肌,季绍明转头看着邹颖,韩文博也勾着脖子看她。
    她连忙捂眼睛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你们继续。”随后扭头跑出韩文博家。
    “邹颖!”
    他连踢带踹地把季绍明从他身上扒拉下来,跑到门口看,门边除了西瓜,楼道里连下楼的回声都没有。韩文博冲回卧室,指着季绍明说:“你快去跟她解释!”
    “解释什么?我和你在这张床上什么没干过?”
    打扑克,看小说,吃泡面,吸第一支烟……韩家两个儿子,睡的是上下床,韩文博的卧室于季绍明而言就是男生寝室,念中学季学军盯得他太紧,他就假借一起写作业之名,来韩家找乐子。
    “滚滚滚!你别睡我床!”
    韩文博拉着他腿,拖他下床。
    说到床,季绍明倒发现今天的不同,什么时候韩文博的床单被套是一个花色了?床上一条褶皱都没有,还散发着皂粉的香气,他刚进门时,韩文博好像刚刚洗过澡,邹颖又凑巧过来……这个点韩文博父母还在厂里上班,韩文浩上高中,晚上十点半才回家,俩人肯定趁没人在家,想着可劲儿折腾呗。
    他盯着韩文博笑,“你要说你忙这事,我肯定不打扰。”
    “滚蛋!”
    沙瓤西瓜是长圆形的,像个枕头,他抱着去厨房洗了洗,切一半自己吃了。可能心里终究不平衡,他临了没留季绍明吃瓜。他羡慕季绍明的人生顺利,没有丁点阻碍,以前一起躺床上抽烟写的作业,季绍明满篇对勾,韩文博的就被打回来重做。季绍明一路念到研究生,毕业后顺理成章被一机厂聘用,他却还在打着零工,参加那些根本没有希望的招工考试。他是家属院里出名的“别人家的孩子”,可自己呢,从小贪玩成绩差,不想去当临时工,说白了是怕人笑话,车间的师傅们都是看他长大的邻居,每人讲句闲话,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
    韩文博给剩下半个西瓜蒙上保鲜膜,放进冰箱里,想想又笑了。真换他过季绍明的生活,他可过不来,小时候季绍明但凡成绩下滑,季学军就教他跪在客厅里,双手朝上举着,拿戒尺抽他手心,他那时候正优哉游哉地看漫画书呢。凡事有因果,他们两人的生活,都是各自造就的,韩文博连命运都怨不得。
    当然了,他那时不知道季绍明未来十多年下行的人生,不知道天意如何弄人,时运又如何造人。他如果晓得了,必然不会生出这么一番艳羡之情。

章节目录

出现又离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他米娜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他米娜并收藏出现又离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