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期本就难熬,哪怕没脾气的人都会变得阴沉不定。他哪敢触城主的霉头。于是方储只得把狐裘大氅送回偏屋,老老实实搁回柜里。
    于是乍看起来,就好像雀不落从没有谁觉得寒冷难耐,也从没有谁翻出过那件狐裘大氅,
    方储很快拿了两壶酒和杯盏过来,他还顺手搓了个掌心火,偷偷将酒温了一下。
    于是乌行雪接过酒壶时,触及一片温热。
    他抬了眼,就见方储猛地弹开,缩回到屋角,讪讪道:“城主我……我听闻这酒温着更好喝。”
    乌行雪这回倒没多怪他,只道:“那你听没听过,这酒温着喝容易醉?”
    方储张了张口,连忙摇头:“不知道。”
    “我错了,城主。”方储低头认错。
    乌行雪把酒盏抛回去,道:“我不用这个。”
    这不是仙都的玉醑,入口厚重,不像玉醑清甜,这里也没有同他当窗对酒的人,犯不着拿着小盏慢悠悠浅酌。
    他只是看着院里的冰枝,还有青雾下高高的屋檐一角,忽然想喝酒了。
    照夜城的酒确实不一样,曾经玉醑他喝上半天也只有薄薄酒意。如今两壶就已经有些懒了。
    他闭了一会儿眼再睁开,眸光含着清明月色,并不混沌,却蒙着一层浅浅的雾。
    他倚着窗沿,忽然开口问方储:“雀不落这些窗户是开在北边么。”
    方储愣了一下,被这没头没尾的话题弄懵了。过了片刻才道:“是啊……是在北边。”
    人间市井百姓家,屋子总爱坐北朝南,向阳,门窗也都爱开在南边。但照夜城毕竟是魔窟,从来都同人间相悖。
    邪魔们可不管向不向阳,只管自己舒不舒坦。整个照夜城的格局都是悖逆的,这里的府宅也大多坐南朝北。
    最南端就是雀不落。
    乌行雪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突然发问就显得有些奇怪。
    方储疑惑道:“城主为何忽然说起这个?是有什么古怪吗?”
    乌行雪眸光依然落在窗外,道:“没什么古怪,就是忽然想起来,顺口一提。”
    他以前很少主动与人说起这些,这会儿大抵是……酒意上头。
    他静了一会儿,眸光从屋檐收回来,落到了窗下,忽然轻声道:“方储,你那窗下有什么特别之物么?”
    方储摇了摇头:“没有,窗下无非是些泥地、矮花、小石子,没什么特别物什。”
    乌行雪又喝了一口酒,咽下去,垂眸看着低矮草木,道:“那为何有人惦记着窗下呢。”
    方储被问住了,倒不是问题有多难,而是从他家城主口中问出来实在稀奇又罕见。
    他想了很久,道:“那……多半是因为住得高吧。”
    乌行雪笑了一声,头也没回,觉得他这答案像是一句多余废话。
    方储硬着头皮道:“住得高,窗下的东西就不一样了。随便往窗下一扫,能看到的东西又多又远。说不定能成一道景呢,那惦记惦记便无可厚非了。”
    乌行雪听着听着,脑中忽然闪过一些模糊的念头。
    那念头闪得极快,他几乎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渐渐地收了笑意,握着酒壶白玉沿口,怔怔地站在窗边。
    “住得高……”
    他嘴唇动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似乎又看见了一片萦绕不散的雾,看见雾里有巨大的坟冢,还有一座高高的塔。
    有人飞身上塔顶,提灯而立,站在窗边朝下望过来。他记不清那是在看他,还是看向更远处平安的城镇了……
    而后灯光在雾里化散成片,那道人影抬手敲响古钟。
    当——
    那道钟声几乎响在脑中。
    那个刹那,乌行雪感觉自己闭上了眼,身上的痛觉和寒冷骤然加深,好像劫期忽然就进到了最难过的关头。
    那一年的劫期来势汹汹,比任何一年都难熬,比任何一年都更冷、更难受。以至于乌行雪有一段时间近乎于空白,无所感知。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撂下酒壶的,也记不清是怎么让方储离开的,又是如何闭合门窗、给主屋套了禁制的。
    那禁制是双向的,别人难进,他也难出,以免他昏昏沉沉之下做出什么难以收拾的事来。
    他只记得禁制刚落成的那一刻,背后忽然多了一道气息。
    有人无声无息地进到了院落里,甚至进到了他的屋中,却没有惊动任何其他人。
    出于邪魔本能,他抬手就要吸抓武器了。可他的屋里既没有刀,也没有剑。他抓进手里的,居然只有一个梦铃。
    当年斩断的京观乱线太多,那些乱线中的神木碎枝落到他手里,他原本打算毁得干干净净,一点不留。
    可临到头来还是犹豫了一瞬,将碎枝上包裹的白玉精剥离下来,做了“梦铃”这个小东西。
    铃铛的模样同那座高塔上的钟相似。
    自那之后,每当他再斩断某条乱线,总会在最后的瞬间摇响手里的白玉铃铛,给那些因为线断而就此湮没的人们造一场美梦。
    哪怕那些人本不该出现在世上,哪怕他们依然要死去。
    他给很多人造过梦,让他们忘却一些事,或是相信一些事。
    就像当年高塔上的那口钟一样,铃声响起的那一瞬,至少在梦里……没有痛楚,万事太平。
    但眼下这一刻,白玉梦铃被乌行雪攥在手里,铃顶的尖角重重硌着掌心,凉丝丝的钝痛让他从劫期中挣离片刻,清醒了几分。
    他握着白玉精,嗅到了身后人的气息。
    他比任何人都熟悉那道气息,哪怕闭着眼背着身都能嗅认出来。
    “萧复暄……”
    他攥着梦铃转过身。
    萧复暄就站在门边,黑沉沉的眸子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这里是照夜城。”他说。
    这里是魔窟照夜城,不是那个敞着院门的坐春风,任你想来就来。
    他还想说你为何偏偏要挑这个时候来。但这话莫名有些狼狈,他不喜欢。于是他紧抿着唇,没有说出来。
    萧复暄就那么沉沉地看着他,说:“我知道这是照夜城,也知道你下了禁制,但我进来了。”
    非但进来了,还分毫未伤。就好像那些禁制统统避开了他,没有攻击他。而乌行雪下禁制时几乎神识不清,一切都出于本能和下意识……
    他这句话,将那些下意识的东西直白地剖摊开来,遮掩不了也否认不了。
    于是乌行雪没再说话。
    他攥着手里的东西,同门口的人对峙着。
    那一瞬间被拉得极长,同样安静无话,同样带着纠缠不清的东西。几乎让人想起当年南窗下的屋檐……
    却又截然不同。
    当年他是灵王,如今他是魔头。
    他要过邪魔必经的劫期,但他不想在萧复暄面前过。
    怎样都行,但不能是萧复暄。
    于是他张口便是一些咄咄之言,想要激得对方离开。他背在身后的手紧攥着白玉精做的梦铃,脸上却带着笑,歪头冲那人说:“你知道邪魔有劫期么,见过劫期里的魔头是什么样吗?”
    “听过邪魔重欲么?”
    ……
    他知道萧复暄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邪魔,杀得最多的是邪魔,降刑最多的也是邪魔。
    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天宿上仙会厌恶什么——那些邪魔特有的东西,横行无忌、荒淫无度……
    他张口闭口皆是那些,等着萧复暄冷脸离开。
    想惹天宿不高兴其实真的很容易,他曾经半真不假地招惹过无数回。
    偏偏这次……
    他说尽了那些连他自己都厌恶的东西,萧复暄却一步未动,始终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良久之后开口道:“都听过。”
    乌行雪倏地沉默下来。
    他静了一瞬,道:“你既然什么都听过,什么都知道,又偏偏挑这个日子来——”
    屋内灯火映在萧复暄眸中,灯火微晃,那双眸子便化开一片光亮。
    乌行雪顿了一下,避开目光,转头朝卧榻抬了下巴继续说道:“——你是要做我这个魔头的入幕之宾么?”
    屋里静下来。
    片刻之后,萧复暄低沉的嗓音响起来。
    他说:“对。”
    我来做入幕之宾。
    乌行雪心脏蓦地一跳。
    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他怔在原地,良久之后乍然回头,只觉轻风一扫,萧复暄已然到了面前。
    乌行雪动了一下唇,却没出声。他几乎在萧复暄过来的同时出了手,肆张的邪魔气如无端阔海一般汹涌而出。狂风裹挟着寒霜似的杀机猛扫而过,动静大得惊人,却又因为禁制,统统锁于门窗之内。
    这是照夜城主下过禁制的一隅,是世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私密的地方。
    而那些能让人身首分离的杀气,在触碰到萧复暄的瞬间戛然刹止。而那一刹那的歇止注定了一个结局——
    依然是天旋地转,依然是剑气贴着要害而过,依然是近在咫尺却分毫不伤。
    他们似乎总会弄成这样。
    只是当年的灵王被抵在屋上,如今的魔头被抵在榻上。
    剑气贴着乌行雪的颈侧,独属于天宿的气息笼罩着,锋芒毕露却并不危险。萧复暄依然如当年一般半跪着,低头看着他,压着他的手指弯曲着扣进指缝里。
    萧复暄的眸光顺着鼻梁落下来,嗓音沉而低缓:“你想激我走。”
    乌行雪的手上气劲还没撤,极寒的气息顺着指尖流泻而出,白色的薄霜从他的手指蔓延到萧复暄手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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