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心口不知为何动了起来,片刻之后,那片布料被刺破,晕开了血。
    紧接着,苍白的树枝从身体里面伸了出来,像抽枝发芽一般。
    后来,封徽铭只要想起那一天,都觉得自己几乎在高塔里死过一回。
    那种血液骤停,全身发冷的感觉,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
    家主说:那是窥探神木的代价。
    结果他将这话说给萧复暄听,就见天宿冷冷看着他,半晌之后淡声开口道:“一派胡言。”
    封徽铭:“……”
    他还欲再说,却见天宿剑鞘一响,数百道金光照彻得整个高塔亮如白昼。
    封徽铭仰起头,第一反应是:完了,高塔要塌。
    这念头浮起的瞬间,他在木质爆裂和震动的巨响中隐约听见了一句话。
    那句话顺着气劲,清晰低沉地响在乌行雪心边。
    “神木本生于群山之巅,落花覆盖十二余里,见过的人不在少数。没人因为看它一眼就有代价。”
    “所谓代价,不过是世人强加。”
    整个二层在这句话中变为废墟,不仅如此,整个高塔都有些摇摇欲坠。
    封徽铭下意识朝从不敢窥探的三层看去,却见那里犹如一道幽深的洞穴,除了烟尘和带着朽味的风,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所谓的神木残相,也没有其余有关神木的东西。
    封徽铭先是一惊,接着心里漫起一股荒谬感来。
    一座空塔,唬了他百年?
    可是不对啊。
    若真是空塔,一层二层的神力又是从何而来?
    这疑问冒头时,就见天宿扫过空空荡荡高塔,忽然想起什么般沉了脸色。就见他五指一收——
    那扫出去的剑意瞬间暴涨,就听哔剥碎裂声接连响起,无数裂痕顺着整座高塔的圆柱、椽梁蔓延开来。
    那些精雕细琢的木梁在剑意之下一根接一根爆开,又一根接一根垮塌下来。
    直到那些木梁砸落在地,封徽铭才发现,那些木梁是半空的,里面嵌着东西……
    那些东西在天宿如此强力之下终于显露出来,那是一些裹着白玉精的枝桠。
    怪不得之前探寻时,感觉四处都有神木的气息。
    原来,它被掩藏在高塔里。
    准确而言,有人借它的残枝建了这座高塔。
    那些裹着白玉精的枝桠落到地上,沾到尘土的一瞬间。一道通天彻地的虚影显露出来。
    那是一株几乎望不到顶的参天巨树,华盖如云如雾,仿佛落霞映彻青天。数不清的花瓣从树上飘落下来,洋洋洒洒,像隆冬天里的大雪。
    乌行雪就立在那道虚影之下、落英之中。
    他这会儿其实看不清、听不见,也感知不到。但被虚影笼罩的瞬间,他脑中闪过了前尘往事。
    第53章 司掌
    乌行雪上一次这样立于神木之下, 已经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
    那是神木华盖最盛的一年,是它同人间牵扯最深、最复杂的时候——
    先前就总有人试图假借神木之力“起死回生”或是“拉回故往重新来过”,这种说法一直零零星星地流传着, 成了半真不假的传说。
    传说本就像是蒙于纸下的火, 起初朦朦胧胧、含含糊糊。然后某一天, 忽然就燎到了纸面上,瞬间燃烧成片。
    于是那一年, 这种说法一夕之间传遍四海。
    太多人慕名而来,借着其他事作为幌子、或是扯着冠冕堂皇的理由,用着各式各样浩如烟海的方式, 借神木之力实现他们的祈愿, 以期达到一些目的。
    而不同人的心思, 有时候是全然相悖的。
    同一座国都, 有人期望它长久昌盛,有人期望它早日覆灭。同一个人,有人恨至死, 有人盼他活。同一件事,因果相牵的人所念所感也往往背道而驰。
    这些撞到一块儿便容易生出乱子,相互堆叠之下弄巧成拙, 最终没有任何人好过……
    于是,这之中的许多人又开始心生悔意, 用尽一切法子回到过去,妄图斩断一些恼人的关联或是改换天命。
    如此一来,便更糟糕了——
    因果之下横生因果, 人间之外又有人间。
    就像一条笔直干净的长枝上忽然遍生细枝, 那些细枝若好好生长也就罢了,偏偏纵横交错相互纠缠……
    曾经的葭暝之野一带就流传过“鬼孩”的故事。
    说是一对兄弟少年孤哀, 考妣皆丧,相依为生。后来流浪到了南边一座小国都城,挣扎求生之余,常常拾人残页认字学书,机缘之下为人收留。成人后双双拜入国府,颠沛半生终于安顿下来,直至终老都不曾再受什么风雨。
    这本该是个平淡但安稳的故事,没什么可流传的。
    偏偏后来横生变故……
    有一修士误入歧途,惨死之前心有不甘,豁出一切布下阵局,借神木之力回到数十年前从头来过。
    这一遭犹如平湖投石,搅乱了满塘水,以至于好好的世间又横生出几道乱线。
    于是,无辜之人横遭祸劫、命数全改,其中就有那对兄弟。
    他们没能活着踏进那座都城的大门,死在距离都城大门不足一里的地方。
    死的时候尚在年幼,身量瘦小,衣衫单薄,饿得骨瘦如柴,甚至连鞋都没有。他们死在一片断垣背后,许是实在走不动了,夜里借着残墙挡风,想睡上一觉。大的那个还将弟弟护在里侧。
    然而……睡下去,就再也没能起来。
    于是那座小国少了两位年幼的外来客,双双拜入国府的佳话也再不会有人说。
    倒是那片荒野,多了两个懵懂灵魄。
    大的背着小的那个,来来回回地走着同一段路,却怎么都走不进那座国都。
    有人撞见过那两个小鬼,多半吓得落荒而逃。但也有一位善人瞧他们可怜,想替他们超度,却没能成功。
    因为他们本不该死……
    ***
    像那修士的人很多,像这“鬼孩”的人同样很多。
    一个人心有不甘重新来过,便能横生那么多道乱线。何况百人、千人……
    神木多存在一天,人间便更乱一点,那些颠倒纷杂的线便更多一些。
    所以它在华盖最盛之时,走到了尽终。
    传说神木上承天,下通地,代表着生死轮回,后来听多了凡人悲欢和祈愿,渐渐生出了人的一面。
    于是那一年,生死轮回剥离神木,化归于天道。而化生成人的那一部分,则受天赐字为“昭”,成了最早的仙。
    他在成为灵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封禁神木。
    所以封家的人没有说错,那片禁地最初确实是由他亲手落下的。
    那天他站在落花台上,像从前一样抱着胳膊斜倚着枝干,垂眸看着山道上凡人络绎往来。
    他听见那些伙计、堂倌拖着调子高声吆喝,一个字能转好几个音,像市井间的小曲。
    那些热腾腾的烟火气上升弥漫,成了山间白茫茫的雾岚。
    他一直看着,那株参天巨树安静地立在他身后,就像一道高高的影子。
    直到雾岚萦绕群山,再看不清山道。他终于咕哝道:“这人间热闹是好看,可惜了……”
    可惜以后不能常看了。
    他转过身,仰头看着神木如云的树冠。他站在散落满山的落英里,能感知到神木不断地绽开新花,又不断地枯萎飘零。
    每一枝、每一朵,每一场生死,他都能感知到,所以才会生出几分遗憾来。
    他折了一根长枝就地画牢,将神木与那座供奉的庙宇一并划进去,然后一道一道地落下阵来。
    风霜雷火,刀剑兵戈。
    每落下一道阵,神木便会震颤一会儿,仿佛有看不见的巨大锁链捆缚在枝干上。它从枝桠开始泛起灰白——那是枯萎之相。
    而神木每受一次创,每多一道锁链,乌行雪都能感知到,就像他能感知花开花落一样。神木枯萎时,他也同样有所反应……
    这种反应落在人身上,叫做五感皆衰。
    他看不清,听不见,感知不到,就像置身于无边孤寂中。
    那一场封禁耗了很久,比他以为的还要久。因为封禁之时,只要神木显出枯萎之相,遍地的白玉精便会覆裹上树干。
    每到那时,乌行雪便会稍稍恢复一些,依稀能看清那抹净白的玉色。而他总能在那片玉色之中,隐约听见那个少年将军的声音,很模糊的一句话——
    问他:“很疼么?”
    乌行雪听着,但闭口不答。
    因为他心里知道,那其实不是听见的,而是因为看见白玉精恍然想起的,是多年以前那位少年将军在树下问过的话。
    一道旧时语,却莫名成了那片无边黑暗中唯一清晰的存在。
    他反反复复听到了很多回,到后来不知哪一次,对方的声音又响起来:“很疼?”
    他默然良久,终于还是应了一句:“还行,比天劫差得远了,虫脚挠一挠罢了。”
    毕竟五感衰退,真正的痛是感知不到的,他只是下意识的不舒服,是一种幻象。
    等他落下最后一道禁制,真正将神木隐去,已是第三天。
    神木尽枯时,白玉精已经裹满了枝干,甚至裹到了乌行雪手中折下的长枝上。
    可惜,乌行雪并未看到这一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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