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最怕听见这种语气,头皮一麻,抿上了嘴。
    乌行雪终于落得片刻清净。
    夜里料峭的寒风带着雨水潮气迎面扫来,扫得耳边一凉。乌行雪这才意识到,方才在马车里,他耳根颈侧居然有几分热意。
    身后有剑声轻响,萧复暄也下了马车。
    乌行雪扫量四周时余光一瞥而过,看见萧复暄落后几步站在马车边,朝这看了一眼,却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嘶……驿台边哪来那么些人?”宁怀衫忽然纳闷地问了一句。
    “嗯?”乌行雪转头看去。
    他们马车所停之处,是一片带篷顶的拴马桩。身后不远处应当就是照夜城的入口。
    就见那里高垣睥睨,两边各有一座尖塔,塔沿似乎挂着钟罄,在寒风里摆动着,钟声穿过雾雨传过来。
    高墙中间是一道玄铁大门,大门左右各有数十只青灯,高低错落。
    起初,乌行雪以为那是挂在墙上的灯笼。定睛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是悬在雾雨中的鬼火。
    鬼火间隙里,人影幢幢。
    乌行雪问道:“那是何人?守卫?”
    他心说这照夜城不是魔窟么,魔窟要什么守卫?
    果不其然,就听宁怀衫道:“咱们照夜城以前是没有守卫的。那些青冥灯都是城主放的,还有塔楼上挂的玄钟,一旦有仙都之人试图进入照夜城,玄钟会响,青冥灯会窜成火墙,连绵百里。”
    “不过后来有一些了。”宁怀衫又道。
    “为何?”乌行雪问。
    宁怀衫支支吾吾道:“额,因为城主在苍琅北域那个鬼地方,不知何时能回来。不少人担心这青冥灯和玄钟撑不了多少年,所以……”
    这已经是委婉的说法了。
    乌行雪心知肚明。想必是照夜城里那些邪魔觉得他必死无疑,信不过这些东西了。
    而且,能安排守卫,说明这照夜城里有一个说话管用的人。
    乌行雪冲宁怀衫招了招手,问道:“来,我问你,这照夜城现今的城主是谁?”
    宁怀衫不大服气地撇了撇嘴,下意识道:“薛礼。”
    说完被方储重重拱了一下。
    宁怀衫这才反应过来,道:“城主……”
    乌行雪全然不意外,他既然进了苍琅北域,世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魔窟照夜城便不可能一直空着城主之位,那么多邪魔妖道,总要有人争着坐上去的。有新城主再正常不过。
    他又想起之前刚出苍琅北域时,宁怀衫一副急着拉他回照夜城的模样,恐怕也是因为这个。
    “薛礼?”医梧生忽然出声,“薛礼……”
    他被邪魔侵体,浑浑噩噩过了二十多年,清醒前并不知晓照夜城新换的城主是谁。这会儿听到名字,他重复了几声,道:“这名字同我一位故交之子一样。”
    方储:“你那故交是封家?”
    医梧生点头:“正是,封家同我花家世代交好,上一任家主有两儿一女,长子封非是,爱女封居燕,幺子封薛礼。”
    方储:“那没错,就是他。”
    医梧生大惊失色:“此话何意?!”
    方储:“就是那个封薛礼,不知怎么跟家里反目成仇,入了邪魔道,来了照夜城,把自己的姓氏去了,改叫薛礼。咱们照夜城这二十五年来没出过什么大魔头,倒是让他占了便宜,成了新城主。”
    “不仅如此!”宁怀衫说着便一肚子火,脸拉得比驴长:“他来了照夜城,不修自己的府宅,一心就想占城主的雀不落。要不是城主走后,雀不落自行封禁了,他怕不是早就搬着全副家当进去了!”
    正因如此,他看那薛礼极不顺眼。
    之前,他和方储巴不得乌行雪早日回城,杀杀那狗东西的威风。就凭他家城主的本事,一旦回来,哪还有那薛礼作威作福的份?
    但现在他又改了主意。他们城主什么事都不记得,又恰逢劫期,最好还是等恢复了记忆、渡过劫期,再打那薛礼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眼下并不是暴露身份的好时候。
    宁怀衫和方储这么想着,便叫了乌行雪一声,想让他在过驿台之前,稍稍易个容。
    结果还没开口,就听见背后一阵风声。
    那是一阵带着尸气的阴风,乌行雪嗅到那股味道时,忽然想起梦境里桑煜的府宅——炼尸道的人,身上总是有这股味道。
    乌行雪皱了一下鼻尖,再抬眼时,就见城墙边影影幢幢的人不见了。倒是他们面前,瞬间多了数十个身穿黑袍的人。
    他们皮肤苍白,脖颈间有一圈极为显眼的黑线,乍一看就像是身首分家,又强行缝合在一起。
    细看才发现,那一圈并非针脚不齐的黑线,而是棺材钉,沿着脖子钉了一圈。
    “这就是那新城主弄的守卫?”乌行雪打量着那些人,朝旁边偏了一下头,轻声道,“都是些什么丑东西。”
    他说完,罕见地没有听到连声附和,心道宁怀衫居然还有这么深沉的时候。
    结果就听见宁怀衫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我们出城这才几日功夫,驿台怎么添了这么多人?”
    乌行雪:“……”
    之前还凑在他身边的宁怀衫,不知何时到了几步远的地方。那站他旁边听他胡说八道的人是谁?
    乌行雪转过头,看到了拎着剑的萧复暄。
    乌行雪一怔:“……你不是站在马车那边么,怎么在这儿了。”
    萧复暄:“不是没回头么,怎么知道我站在马车边。”
    乌行雪动了动唇,没吭声。之前那种微妙难言的感觉又浮了上来。
    他隐约觉察到天宿上仙似乎不大高兴,明明他刚醒的时候还不是如此。细究起来,好像是从他同医梧生说“不记得劫期”,然后匆匆离开马车开始。
    乌行雪:“……”
    唔……
    他一介魔头,想必从来不会管别人高兴不高兴。况且他确实不知这种情形下如果要开口,究竟该说些什么。
    不如就当没看出来。
    大魔头这么想着,抿了唇。
    片刻之后,又动了一下:“那你为何过来?”
    萧复暄抬了一下眼皮:“来帮人换脸。”
    乌行雪:“?”
    他懵了一下,就听萧复暄低声道:“先别动”。
    下一瞬,他就明白了萧复暄的意思——就听照夜城的守卫领头一边跟宁怀衫解释,一边朝这走了几步:“落花台有异动,怕引人过来,城主下令加了城防。你们进城自然没问题,这三位是……”
    那群守卫掌中浮着火,顺着照过来。宁怀衫和方储是乌行雪的心腹,照夜城几乎无人不识。但剩下这三位,他们该查还是要查一眼。
    他们离得很近,这种情形下,萧复暄若是抬手去动谁的脸就太明显了。
    乌行雪心说那就完犊子了。
    他们原本是想摸进落花台,弄点玉精修复梦铃。其他所有事,都最好等他解了梦境恢复记忆再说。
    可现在这么一来,怕是要惹人注目了——
    他这张脸,照夜城的人肯定认识。
    萧复暄其实也够呛,毕竟是天宿上仙。就他梦见的那些片段而言,照夜城大半的人估计都知道萧复暄的模样。
    就连医梧生都十分危险,既是仙门望族的长老,又名声在外,保不准也有一眼能认出他的人。
    如此想来,他们确实不像是要低调行事,更像是来挑衅整个照夜城的。
    守卫托着掌中火凑近时,乌行雪听见萧复暄唇缝里低低蹦出两个字:“好了。”
    好了?
    乌行雪看着他抬都没抬过的手,心里十分纳闷。这不是没动么,哪里好了?
    待他转回头,就见身边的医梧生穿着打扮一点没变,厚布巾依然掩到了口鼻处,露出来的眉眼却已经改换了模样。
    乍看起来,就像一个被邪魔控了灵的文弱书生。
    守卫的掌中火一扫而过,乌行雪被火光弄得眯了一下眼。
    那一瞬间,那个守卫“嘶”了一声,冲身边另一个守卫咕哝道:“这眼睛……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呢。”
    余光里,乌行雪看见宁怀衫和方储手已经按到了剑柄上,似乎随时打算发作。就听另一个守卫道:“两天了,每天总有那么几个你觉得在哪儿见过的。”
    他们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把掌中火转向了萧复暄。
    由此乌行雪可以确定,自己的脸已经像医梧生一样,被改得认不出来了。
    “查完了没?真是磨叽。我都说了,我俩就是沿途饿了,顺手捉了几个人回来。”宁怀衫显得有点不耐烦,“还能带别的什么东西不成?”
    看得出来,他跟方储在照夜城有些地位。守卫们见他不耐烦,也没再多费功夫,当即让了一条路出来。
    “对了,进城不要走落花台那条路,城主在右边另辟了一条。”守卫在后面嘱咐了一句。
    “落花台有何异动?”宁怀衫问。
    “倒也没旁的什么,就是那山里又显出火光了。”
    “火光?”
    “嗯。”
    乌行雪想起之前医梧生在马车里说的,当年落花山市被山火烧没了之后,每年三月初三,落花台依然会有灯火绵延十二里。引得许多仙门弟子提剑而去,却发现山里空空如也,一片焦土,什么都没有。
    一直到落花台被划进照夜城地界,成为通往照夜城的入口,那三月初三的灯火才慢慢消失。
    这几个守卫的意思是,那火光时隔数百年,又起来了?
    宁怀衫说:“我俩前些天出城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守卫说:“就是前两日开始的。”
    前两日?
    乌行雪心里盘算着。
    那不就是他们从大悲谷出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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