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愣了一下,他已经离开了。
    好像就是从那一回开始,他慢慢走偏了路。
    他并非有意为之,但正如花信所说。人世间不讲道理的事多如瀚海,他本来只想管那一件,其余不再插手,但后来发现不行,他不得不接着去管第二件……
    因为第二件,是他管的第一件事引发的。
    说来也简单。
    他司掌丧喜,自然会见到种种聚散离合。有时候这人前些天刚喜结姻缘,不多日便命丧黄泉。
    他时常唏嘘,但不该插手时不会插手。毕竟这其实是常态,就连仙都都避免不了离合,偶尔还会有神仙被打回凡人呢。
    可那日,他见到了一个跪在他神像前的小姑娘。
    那姑娘年刚豆蔻,正该是娇俏如花的时候,却已经死了。
    那是一个小姑娘不肯散的阴魂,穿着喜服,喜服上绣着一些符文,想来是被人配了冥婚。
    她皮肤青白,两只眼睛成了窟窿,朝下淌着血泪。她嘴唇被封着,说不了话——那是民间有人会用的避免人死后告状的法子。
    但她身上杀气极重,不说话也大概能明白她想求什么。
    这种往往是家破人亡,无人庇护,被人强掳去做阴新娘的。求的也无非是掳她的人不得好死。
    求的人,总希望对方要承受一样,甚至更多的痛苦。她被挖了眼,掳她的人也得遭同等的罪。她如何惨死,对方便该如何惨死。
    可这是不可能的,报应也并非如此。
    依照丧喜神的规矩,云骇可以插手,但不能太深,只能点到即止。他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尽管“点到即止”落到人间,往往看不出什么结果来。
    直到他顺着那惨死的小姑娘往上追溯了几年……
    他发现,那小姑娘之所以家破人亡、无人庇佑,是因为她很小的时候,爹娘便被仇人所弑。
    而那仇人,恰恰是云骇自己。
    她爹娘,正是当年构陷云骇一家的人之一。
    如此一来,他不管也得管,而且不能只是“点到即止”。否则,他就成了那小姑娘眼里的“不讲道理,没有天理”。
    而那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
    后来,不知第多少次,云骇从人间回来,就将自己困锁在瑶宫住处。
    他终于明白当初花信那句未尽的言语是什么了——
    那些浩如烟海的事,他管了一件,不得不管第二件,然后牵连越来越多,此人的仇人是那人的恩人,这个要杀的,是那个想庇护的,纠缠而复杂。插手太多,迟早有一日,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讲道理”。
    从他当初杀了那三十一人起,似乎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
    他屡犯灵台天规,花信承接天诏,不得不将他贬了又贬,从香火丰盛的喜丧神,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大悲谷山神。
    不仅如此,那些香火似乎也能影响到仙都。他在人间没有供奉和香火、在仙都也渐渐门庭冷落。
    云骇性情敏感,起初以为是仙人也逃不过势利。或许也有,但后来他慢慢发现,那是一种天道使然的遗忘。
    众仙见到他时还认得他,但见不到时,便记不起他。唯独一人似乎不受那天道影响,便是灵王。
    当初刚入仙都不久,他问过花信:“天宿司掌刑赦,那灵王司掌何事?似乎甚少听人说。”
    当时花信想了想,答道:“司掌众仙所不能之事,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
    那时候,云骇很纳闷。毕竟众仙如云,几乎已经囊括了天下所有,还有什么是神仙难办的?
    他总觉得那是一句抬高灵王的虚话,后来慢慢意识到,那或许不是虚话,也并非抬高。
    有一段时间,云骇总是不安,便常去记得自己的灵王那里,但那毕竟连着人人回避的废仙台。后来他最常去的,还是灵台和花信的住处。
    比起其他,他更怕有一天,连花信都不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叫做云骇的徒弟。
    ***
    传言说,仙都有一枚神秘的天铃,众仙无人能看见,却偶尔能听见依稀的铃响。
    每次铃响,就代表又有神仙落回人间了。
    云骇听见过几回,却始终不知那天铃挂在何处。
    直到有一天,他亲眼得见。
    那是仙都一场难得的长夜,雾气深重。他在窗边坐着,忽然想见一见花信。
    那念头来得毫无征兆,他怔了片刻,打算合窗出瑶宫。他刚扶住窗棂,就听见了细碎的轻响,像是腰间或是剑上的挂饰相磕碰。
    有人来?
    云骇猛一转身,看见了灵王。
    对方束着白玉冠,戴着那张镂着银丝的面具,周身披裹着冷雾,身长玉立。一如当年在仙都入口处的初见。
    只是那时候,他身侧镀着一层光。这次,却只有深浓夜色。
    云骇看着他,心下一惊,口中却道:“怎么访友还戴着面具?”
    灵王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你看我这像是访友么?”
    也是。
    不仅不像访友,连常跟着的童子都没带,甚至没带他很喜欢的那柄剑。
    云骇僵立着,那一刹那,旧友间几乎带了几分对峙感了。
    灵王没动,也没开口,少有地话语不带笑音。
    最后还是云骇先开口:“大人你……接了天诏。”
    灵王“嗯”了一声,又道:“都猜到天诏了,那你应该也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云骇苦笑:“所以,该我回人间了?”
    灵王没说话,算是默认。
    云骇:“我以为废仙台一跳就行了。”
    他一直以为,堕回人间就是站上废仙台,往下一跳便百事皆了。直到这一夜,灵王带着天诏而来,他才知道没那么简单。
    他还得废掉仙元,要断去跟仙都之间的所有牵连。
    那过程其实很快,只是眨眼之间,却因为说不出来的痛苦而被拉得无限长。他在痛苦间恍惚看见灵王手指勾着一个东西。
    似乎是白玉色的铃铛,他看不清,但听见了一点铃音。
    他忽然明白,仙都那枚传说的天铃究竟在哪了。它并没有挂在哪个廊檐之下,而是带在灵王身上。
    “天铃……”云骇哑声道。
    灵王摇了一下头,嗓音在他听来模糊又渺远:“众仙胡乱传的,它不叫天铃,叫梦铃。”
    梦铃……
    云骇蜷缩着,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他听见灵王说:“人间其实也不错,有个落花山市很是热闹,比仙都有意思多了。这梦铃摇上九下,能给你造一场大梦。等你下了废仙台,过往这百年睁眼便忘,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过往百年睁眼便忘。
    这便是那些神仙被打落人间前,会有铃响的原因么?
    什么都不会记得。
    什么人都不会记得。
    仙元不在,常人之躯在仙都是不能久撑的。
    云骇已经混沌不清了,却还是挣扎着,在那白玉铃铛响起的时候,聚了最后一点残余仙力,拼上了自己的半具魂灵,挡了那铃声一下。
    他一生偏执,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也还是不回头。
    他不想忘。
    ***
    云骇刚落回人间的那几年,风平浪静。
    即便他拼死挡了一下,那梦铃也还是有效用的,他依然忘记了过去百年的所有事,只依稀觉得自己某日做过一场梦,梦里断过腿也瞎过眼,浑身是血饥饿难耐时,被仙人抱上了鹿背。
    他同许多人提起过那场梦,但总是张口忘言,只能一句话草草收尾。
    明明描述不出任何场景,但他却笃定梦里是个隆冬夜,他冷得发抖,那仙人的手是那场无尽寒夜里唯一的暖处。
    就因为那个没头没尾的梦,他开始试着学一些仙术,试着离梦里的仙人近一点。
    他叩问过附近诸多仙门,却没有哪个仙门正式收他。都说他天生缺漏,聚不起气劲,凝不了丹元,实在不是修行的料子。
    再后来,世道说乱便乱,他那点花架子根本不足以保命,只得四处避藏,过得像个流民。
    有一日,他深夜遭逢觅食的邪魔,缠斗间实在不敌,被钻了躯壳。
    魂灵被啃食的感觉和瞎眼、断腿无异,痛得他嘶声大叫。
    他蜷缩在地的时候,忽然觉得一切似曾相识。
    他好像也这样蜷缩着,用尽全力抵抗过什么,好像是……一道铃音。
    世间最痛苦又最讽刺的事莫过于此——
    他在濒死之时想起了被遗忘的一百年,想起那仙人和白鹿并非一场空梦,百年之前,真的有那么一位仙人,把他带出寒山洞。
    想起他成了对方的徒弟,一度被夸赞天资卓越。想起他曾经是飞升成仙的人里最年轻的一位,执掌香火最丰盛的人间丧喜。
    他在仙都的最后一日,是想再见一见那个人的。
    他还没能见到,又怎么能死。
    ***
    后来的云骇常想,他其实还是富有天资的,否则不会因为“不想死”便反客为主,吸纳了那个啃食他的邪魔。
    仙门都说,他聚不起气劲,凝不了丹元。其实不然,他只是凝不仙元而已,邪魔的可以。
    他狼狈又不顾一切地吸纳邪魔气时,脑中闪过的是百年之前的那一幕——他躲藏在山洞里,花信提灯而来,照亮了寒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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