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对战都是难关。
    每一次梁蔷以为自己能所向披靡,现实都是残酷。
    官职越升高,领的任务就越凶险。
    这一次比前几次更凶险,中了埋伏。
    冲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赤那军的主力,待回过身,四面八方都是西凉兵。
    梁蔷不知道厮杀多久了,似乎是一辈子,又似乎一瞬间。
    他的五百部众,此时只余下不到百人了。
    他当然依旧活着。
    呛呛兵器相撞,从后方袭来的西凉兵长刀在要落到他背上,但被旁边的兵士挡住。
    梁蔷看都不看一眼,依旧向前冲刺去,迎面的西凉兵倒下。
    旁边的西凉兵举着双锤砸过来,梁蔷似乎看不到,只一刀砍掉地上西凉兵的头,而双锤已经砸在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兵士身上——
    那兵士手里的刀刺入西凉兵的胸口,两人撕缠在一起。
    梁蔷一路向前,身边血肉横飞,不断有人倒下,自己人,西凉兵。
    终于最后一个西凉兵倒在梁蔷刀下。
    梁蔷转过头,看满地尸首,再只剩下数十人的生者,一个个也都带着伤。
    不待他们喘息稍缓,远处又有马蹄声冲来。
    “我们中了埋伏,逃不掉的。”梁蔷一身血握着长刀说,看着在身边余众,“唯有死战到底。”
    兵士们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梁蔷微微一怔,这场面有些怪异——
    是因为他指挥不当没有察觉将大家带入险地?
    还是因为他功夫不精,不仅不能多杀敌,反而累害大家?
    他这个军侯,其实根本就不服众——
    他这个军侯,朝廷的封赏,是怎么来的,只要跟他一起作战立刻就能识别。
    梁蔷的脸火辣辣,似乎被西凉兵的铁锤砸过。
    “梁蔷不才,此战不退不惧。”他再次高声说,看着对面沟壑后已经可以看到的腾起的尘土,他举起长刀在身前,“——梁某先行一步。”
    兵士们依旧没有呼喝应声,还有一个兵士将兵器一挥,挡住了梁蔷的路。
    “梁军侯。”他说,“其实此战不一定会败。”
    什么意思?梁蔷愣住了,看着这个兵士,这个兵士他很熟悉,先前就是一直守在他身边,为他挡住了无数次危险。
    但如同先前那些护着他助他杀敌的兵士一样,眼神冷漠,脸色木然,没有半点亲近的神态。
    梁蔷其实也明白,这些兵士不是把命卖给了他,而是卖给了别人。
    所以他梁蔷在他们眼里,不是人,只是个,交易物。
    他们对他没有丝毫的感情,更别提敬意爱意。
    “你们——”梁蔷声音沙哑,“到底是什么人?是谁让你们护着我?”
    这个问题他们不会回答。
    “梁军侯,你只需要知道,杀敌报国就好。”这兵士说。
    梁蔷道:“我梁蔷本就是要杀敌报国,死而不惧,接下来,你们与我同去,不用再管我,只管杀敌——”
    那兵士脸上浮现一丝怪异地笑,手里的兵器缓缓移了移,落在梁蔷的身前。
    他说:“军侯,你不仅不用死,此战还能名扬天下,加官进爵封将。”
    梁蔷懂了,他脸上散去了羞惭,神情平静,问:“需要我给你们什么?”
    ……
    ……
    梁蔷知道,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别人佘给的,是要收报酬的。
    他一直等待着,准备着,也好奇——这人要的报酬到底是什么?
    今天终于等到了。
    那兵士长刀再次移动,落在梁蔷的胳膊上,说:“要梁军侯一条胳膊。”
    梁蔷神情微变,锵一声,抬刀击开兵士的长刀,人后退一步,横刀在身前戒备。
    “若要我的命。”他道,指着前方,“我梁蔷随时可以死在战场上。”
    那兵士道:“梁军侯,只是要你一条胳膊,不要你的命,你放心,我们有擅长医治断臂的人。”
    梁蔷看着他,道:“我身为兵士,没了胳膊,还算什么兵士,还怎么征战,就算活着也是死了。”
    兵士忽的笑了:“先前说了,你不仅不用死,还能名扬天下,加官进爵封将,还能继续征战四方,别人不信,您不能不信啊,您如今的一切不都是这样来的吗?”
    所以他有没有胳膊,是不是悍勇,能不能打仗,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只要他是一个人,还能喘气——
    那他还算人吗?
    梁蔷的脸再次火辣辣,他攥紧了长刀,猛地指向前方:“赤那军来了——”
    此时还在战场上,他们说话这一瞬间,西凉驰来的兵马已经能看到尘烟滚滚。
    只看烟尘也能看出,来众不下数百。
    梁蔷再看身边的兵士们,道:“我是不如你们,但如今我们以少战多,多我一个,也好过个残废——这件事日后再说吧,现在生死关头,就不要说这些了。”
    这一次,就算这些兵士们都为他死了,也护不住他逃生。
    此战大家死定了,还谈什么过去将来。
    看到汹汹而来的西凉兵,兵士们依旧没有动作,神情也不见变化,那兵士还从怀里拿出一竹哨。
    “梁军侯别担心。”他说,“你看。”
    看什么?梁蔷愣了下,看着那兵士将竹哨放到嘴边,吹响。
    竹哨的声音十分怪异,宛如一只嘶鸣的大雁,突然被拧断了脖子。
    但更怪异的是,前方奔腾的西凉兵也宛如被拧断了马蹄,伴着马儿嘶鸣,狂奔的队伍停了下来。
    陡然的停步,让人前仰后合,让马蹄乱动,宛如烧开的水,但不管怎么沸腾,面前如同竖立了屏障,一滴水都没有再溅过来。
    梁蔷面色震惊,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那个人能收买边郡无数兵士为他送命,那个人能用钱用恩或者用要挟等等办法来掌控这么多兵士。
    但西凉兵!
    那是西凉人!
    是谁!能一个竹哨就让杀气腾腾,生死交战的西凉兵停下来!
    什么人能做到如此?怎么样才能做到如此?
    从小富贵京城长大见惯权势的梁公子也无法想象。
    一瞬间他都怀疑他在做梦,他只听自己急促的喘气,直到耳边有说话声闯进来。
    “梁军侯,现在你相信了吧?你在此战中能率领我们突破围困,还能出其不意杀入赤那军主营,你浴血奋战,以少胜多,失去一条胳膊,梁军侯,如此勇武的你,就算没了一条胳膊,也不能阻挡你成为名震天下的悍将!”
    “梁军侯,你可愿意?”
    伴着询问,一柄弯刀徐徐举起,在冬日酷寒中闪烁着光芒。
    第七十五章 一线
    梁蔷看着弯刀的光芒,心神有些恍惚,似乎感受到胳膊的剧痛。
    他甚至看到光芒里自己跪在地上痛苦哀嚎,断臂滚落一旁。
    但并没有死,被救治,被扶上马,然后在遍地死尸中被无数人围拢欢呼。
    然后他加官封爵,再然后他独臂策马征战,身边跟随的兵士从五百到一千到上万,他到处征战,打完了西凉兵,又打不知道什么兵——
    他一路打一路加官封爵,走上朝堂,百官相迎——
    他虽然是个独臂,但所到之处人人敬仰,人人称他英豪勇武——
    他甚至看到了那个女孩儿的脸,她穿着皇后服,坐在宝座上,眼神满是佩服,还有欢喜——
    “梁军侯,时不我待!”兵士一声高喝,“你选功成名就,还是你的胳膊?”
    弯刀滑过铠甲,发出刺耳的声音。
    梁蔷陡然回神,下意识地向后退。
    兵士握着弯刀,一笑:“梁军侯,这么好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啊,你放心,我的动作很快,你不会很痛。”
    梁蔷攥紧了手,感受着胳膊的存在,是的,中了埋伏,又能击溃西凉军主力,就算那人无所不能,也势必只能换来一次——
    这是单单为他换来的机会。
    他梁蔷,真是,太值钱了。
    梁蔷忽的笑了。
    旁边的兵士低声嘀咕:“这小子吓疯了吗?”
    “欢喜疯了吧。”另个兵士冷冷说。
    握刀的兵士道:“梁军侯,你想明白了吧,这个前程用一条胳膊换来的可真是很值得。”
    梁蔷抬起头看着他:“这哪是一条胳膊换来的啊,兄弟,这是用我梁蔷一生,不,用我梁氏子子孙孙后辈的换来的。”
    没了胳膊,他再不能独立,这功名,是他的锦衣,又是他的镣铐,他梁蔷要维持功名利禄,就只能将自己的命,自己前途,自己子孙后代,交给他人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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