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圆滑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驿丞没有立刻将这个半大孩子赶出去。
    “这孩子所求的,其实对几位军爷来说,是举手之劳。”他说,“这孩子的父亲也是当兵的。”
    听到这个,几个驿兵面色微动,有人想询问,但看了眼那个少年,少年还举着碗慢慢的喝酒,似乎没听到,要说话的驿兵便将话又咽回去。
    驿丞也不觉得受挫,这世上办事哪有那么容易的,哭一哭,喊声好汉就成了?
    “她父亲在边郡当差,三年没回来了,媳妇身体不好,想要带着两个孩子去投亲,但走到这里,病的起不了身,郎中说再要向前走一步,就只有死路一条。”驿丞细细的说,“所以想要把两个孩子送去见丈夫,否则她要是真闭了眼,这两孩子可就没着没落了。”
    听到这里,跪在一旁的半大孩子再次叩头,这次不说话,只低声哭。
    “是想要我们捎带两个孩子去边郡?”一个驿兵再忍不住问。
    驿丞点头:“她们两个女孩儿是走不到边郡的,也没钱请个镖师什么的,所以就托付我在驿站看着,如果有去边郡的差兵,就顺便捎带一下。”
    “这,我们急差兵行路,可带不了孩子。”那驿兵无奈说,“脚程不能放慢,误了差期是要掉脑袋的。”
    “好汉军爷,我和姐姐不怕辛苦。”那女孩儿忙哭着说,“我们也都能骑马,爹爹在家的时候,我们都是学过的。”
    这点孩子学能学什么,又是女孩儿,算什么会骑马。
    “这两个孩子能找到她们的爹,自己有活路了,还能赶回来救治她们的娘。”驿丞说,“恰好有这个机会,我便替他们求一求。”
    “捎个信可能更好吧。”一个驿兵说。
    这是那位被称呼为头儿的张姓驿兵。
    驿丞向前一步,对他摇头,压低声音:“那娘子实则没救了,也就再熬半个月,真等她熬死了,盘缠也耗尽了,那时候两孩子可就真完了。”
    这样啊,几个驿兵对视一眼,然后又去看还端着酒碗的男人。
    “阿九,你看——”张驿兵问。
    少年原来叫阿九,驿丞心想,看那少年喝了口酒,神情没有丝毫的感触,不过,总算是开口了:“边郡驻军繁多,这人叫什么,多大年纪,隶属哪位大人旗下?”
    驿丞忙要开口,那少年看他一眼:“让她自己说。”
    这是不信他?驿丞忙闭嘴,行吧,对身后跪着的女孩儿示意。
    “我叫阿福。”那女孩儿抑制着哭声,努力让自己声音清晰,“我爹叫杨大春,今年三十四,他在云中郡,大青山营,塞上屯士卒,跟着的将军,姓楚,楚卫将军。”
    听到楚卫将军这四个字,几个驿兵不由交头接耳“是楚将军部众啊。”“竟然是楚将军。”
    听他们议论,阿福期盼的抬起头:“军爷们,也知道楚将军吧。”
    “谁还不知道楚将军。”一个驿兵嘀咕一声,但又咳嗽一声,并不继续这个话题。
    少年看着手里的酒碗转了转,问:“你爹的信呢?你必然带在身上吧?”
    阿福忙从身上的破棉袄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有几封信:“这就是。”
    可见这几封信是多么被珍视,贴身藏着。
    少年伸手:“拿来我们看看。”
    旁边的驿兵略有些不好意思,对少年低声说:“阿九,看人家的信,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少年浑不在意,一双眼看向阿福,“兵卒的家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吗?”
    阿福已经起身了,双手捧着小布包,将几封信放到少年的手上,少年的手修长,肌肤白皙,但掌心却有一道伤疤,横穿了整个手掌,很是狰狞。
    阿福忙垂下视线不敢多看。
    少年将几封信分给其他人,自己也拿着一封打开,他先扫过字迹,笑了笑:“倒是边郡那些糙师爷们的字样,每个字恨不得写得鸡蛋大,好像写得的大了,对方就能认得。”
    驿兵们也都笑起来,看着自己手中的信,一个驿兵跟着凑趣:“其实还真管用,我识字不多,看到这大大的字,就觉得能读下来。”
    少年一手握着信,一手端着酒碗,一边看一边喝,他看的很快,一目十行,将着家书看完。
    “内容写的都没错。”张驿兵明白少年看信的意图,侧头过来低声说,指着信纸,“字里行间都是边郡的味道。”
    少年也看完了,点点头,看了阿福一眼:“收起来吧。”
    几个驿兵将信递过去,看着女孩儿小心的包好,再放进怀里。
    驿丞这才上前:“阿福也让我看过这些信了,我也想托封信过去,但信一来一回耽搁时间,还是把她们姐妹两个直接捎过去为好。”
    张驿兵敲了敲桌面:“往边郡去太远了。”
    “能捎多远就多远。”驿丞说,“她们走不动了就留在驿站,就算这样,杨大春寻来也能快一些。”
    说着给呆立在一旁的阿福使眼色,这应该是成了,快跪下叩头哭一哭。
    但还没等阿福跪下,那少年站起来了。
    “去见见这位杨家娘子吧。”他说,凤眼扫过阿福和驿丞,似笑非笑,“听听她怎么说,毕竟这不是驿丞的家事,也不是一个孩子能决定的。”
    驿丞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这小子这么龇牙难缠,看起来不像个穷苦人,却来做个辛苦的驿兵,就是因为这副性子所以被贬来的吧?
    你们几个壮年军汉,有兵器有武力,两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在你们眼皮底下能杀人还是能放火啊?
    拷问起来没完没了了。
    驿丞真是不太想说话了,对阿福摆手“去,去,趁着你娘还清醒,让她自己求一求军爷。”
    阿福倒没有觉得被刁难,神情欢喜,撒脚就向外跑“娘,娘,军爷们来了——”
    声音又是悲伤又是欢喜,听的几个驿兵,尤其是年纪大有妻有子的,心里酸楚。
    唉,都是军汉家眷,想想如果他们——
    “这杨大春也是废物,让自己妻女落到这种地步。”阿九不屑的声音响起,“真丢人。”
    他将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大步向外走去。
    罢了,他们可不想承认自己也是废物,也不想丢人,几个驿兵甩开心软酸楚,忙跟上去。
    第三章 弱妇
    驿站厨房旁边的一间窄室,灶火饭菜以及泔水的嗖臭气混杂,透过墙弥散在其中。
    少年阿九迈进来,立刻抬手掩住口鼻,嫌弃的咳嗽。
    除了先前跑进来的阿福,窄小的室内还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一般的破旧棉衣,圆脸大眼,有些呆呆,手里还握着一把勺子,很明显是在隔壁帮厨。
    “娘,娘。”阿福跪在一张临时搭建的床板前,急切的唤着躺着的妇人,“有军爷往爹哪里去,娘。”
    那妇人似是昏睡,被喊的缓缓醒来,她脸色焦黄,看起来很苍老,气若游丝,醒来先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
    阿福和那个握着勺子的女孩儿慌慌张张又是喂水又是拍抚。
    “军爷。”这咳嗽倒是让妇人更清醒,看着站在门口——
    室内太小了,挤不下军汉们,而少年阿九则是嫌弃味道进来后,又退了出去。
    妇人颤声问:“你们是往大青山营去的吗?”
    少年阿九掩着口鼻,声音嗡嗡:“不是,不过我们顺路,你的丈夫叫什么,多大年纪,在谁帐下——”
    他竟然又把先前的问题问了一遍,守在床边的阿福看过来,不解但又怯怯。
    避嫌站在最后的驿丞心里呵呵两声,还对口供啊!
    杨家妇人喘息着答了一遍,比阿福说的要详细,连杨大春的生辰都说了,还在身边摸来摸去“奴家给他做了一双鞋,一定要带过去。”
    阿福忙从被褥下掏出一个包袱“娘,在这里呢。”
    少年阿九这次没有要检查一下鞋,一双凤眼居高临下看着那妇人。
    “丑话说前头,我们军务紧急,行脚快,行路辛苦,可不能给你带孩子。”他声音淡淡说,“到时候跟上就跟着,跟不上,我们可就不管了。”
    杨家妇人撑着床板给他叩头:“军爷,能带多远就带多远,总是能离她爹近一些,他爹寻来也能快一些,否则,扔在这远地方,等寻来,人都不知道还有没有,阿乐,阿福,快跟军爷叩头——”
    妇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叩头是没力气了,又开始咳嗽。
    阿福对着军爷们跪下,握着大勺的女孩儿阿乐也跟着跪下来,一边叩头,一边又看护妇人。
    “娘,我和姐姐一定跟得上,一定最快见到爹。”阿福握着妇人的手哭,“让爹来接你。”
    妇人咳嗽女孩儿哭,门外有妻有子的驿兵们心有戚戚,但对少年阿九来说,并没有觉得人悲苦惨烈,只觉得气味更加令人窒息,他又向后退了一步。
    “那行了,你们收拾一下,我们不过夜,歇个午,就启程了。”他说。
    立刻就要分离了啊,一别极有可能再无相见,妇人更加悲痛。
    “军爷啊。”杨家妇人又对着门外的军汉们,微微抬起手,孱弱的面容哀哀欲绝,“如有幸见到我家男人,告诉他,奴家与他结为夫妇死也不悔。”
    真是感天动地,这夫妻两人感情一定很好,几个驿兵眼圈都要红了,少年阿九却更皱眉头,盯了妇人一眼——
    “娘——”阿福扑在妇人身上,悲痛大哭,打断了妇人的哀哀。
    夫妇生离死别痛,子女与娘亲生离死别那是更痛啊,驿兵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疾步要走,见少年阿九还盯着,便拉他一把,到底是年轻人,没经历过生死,不知人间苦,把人家的悲惨当乐子看。
    “多了两个人,马匹要好好的挑一挑。”张驿兵下命令。
    他再看痛哭的母女,那个叫阿乐的大姐儿也挪到床边,默默流泪,虽然不忍还是要叮嘱。
    “你们尽快收拾一下吧,我们行期有定,不能多停留。”
    阿福流泪应声是。
    少年阿九没有再说什么,收回视线跟着大家走了。
    窄小的室内呜呜咽咽的哭声渐渐平缓,慢慢的变得沉默。
    “阿姐,收拾一下东西吧。”阿福拭泪说。
    在一旁女孩儿阿乐有些慌张的放下勺子,要收拾又不知道要收拾什么。
    “带两件换洗衣裳就行。”阿福轻声说,“余下的都留给娘。”
    大姐儿应声是,去一旁收拾包袱了。
    妇人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不用给我留,你们都带走吧,我,用不着了……”她说着眼泪流下来,看着女孩儿,满眼的不舍哀痛自责,“你们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阿福小手握着她的手,脸颊上眼泪滑落,黑黑的眼睛看着妇人:“适才为什么多说那句话?”
    妇人脸色一僵,下意识的挤出一丝笑,此时眼中流泪,再挤出笑,神情变得有些古怪滑稽。
    “我将死之人,思念你爹,回顾一下往昔——”她喃喃说,看着女孩儿,“也是情之所起,情难自禁,感天动地——”
    阿福声音淡淡:“将死之人了,哪来的情难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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