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司命的营帐不同于寻常士卒,虽然不是杨广那种八宝黄罗帐那么遮奢,却也是既高且阔相当于寻常兵士帐篷的数倍以上。
    帐中摆着一张床榻,李世民躺在上面双目紧闭,额头上还放着一方手帕。
    一旁的灶上驾着药锅,下面火生得正旺。
    也多亏了这营帐够大且和所有帐篷都保持距离,否则就是药味和烟火味,也会让所有的布置都失去意义,早早就露了马脚。
    那位侍奉李家多年的老郎中跪坐床边为李世民切脉,新近归顺的大将尉迟恭则背对床榻面对帐门戒备,那条如同门闩一般的铁鞭被他紧握在手,谁要是敢随便闯进来,立刻就要脑袋开花。
    长孙无忌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口内喃喃自语道:“早就说过身为主将不要学斗将模样和人比拼武艺,你该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和武人争高下赢了也没光彩。
    现在弄成这样,可如何是好?
    张老,您看这都几天了,怎么人还是这样子?
    是不是再改个方子?”
    郎中一声叹息:“这不是方子的事情。
    军中缺医少药,只能因陋就简,见效自然就慢些。
    就这怕是也不能长久,实不相瞒,药材所余无多,最多再熬三副药,便不够用了。”
    “这?
    这是怎么搞的?
    怎么连药都没了?”
    郎中摇摇头:“这话老朽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长孙若是怪罪,便只好将老朽军法从事。
    只是这药,老朽真的无能为力。”
    李世民这时却勉强睁开眼,以沙哑的嗓音说了一句:“不可放肆……张翁,不要理他。”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射天狼(十五)
    长孙无忌何尝不知,这事怪不到人家张老身上。
    谁家郎中也不会背着几百斤药材到处跑,更何况李世民喝的药里面,不少是颇为名贵的药材,更是不能随身带太多。
    能预备这么多,已经是老人异常谨慎,换个别的郎中才不会预备。
    这些药主要是治武人内伤的,可是药材的价值,根本不是寻常武人能够享受。
    换句话说,能用这种药的贵人,一般来说不会在阵前受这种重创,真受伤的人,又没资格使用这么好的药。
    所以这些药材基本就是样子货,轻易用不上,不带都是正常的。
    不管从哪方面讲,张老先生都没有错处。
    可是自己不跟他发脾气,又能对谁发脾气?
    自己这一肚子火,又找谁去撒?
    长孙氏也是武人出身,长孙无忌当然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别看武家勋贵威风八面,要想走这条路,就得有拿性命做赌注的胆量。
    不知有多少人,在成为勋贵之前,就已经丢掉了性命。
    自己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危险,只是为了重振家声别无办法,再就是没想到这种命运真会落到自己头上。
    先是夏县吃了败仗二郎受了内伤,再就是现在落入缺吃少药的地步。
    本来二郎自幼习武,虽然本领不算高明,但是身体总归是比普通人强壮的多。
    同样的伤势,别人要躺一个月,他只要调养七八天就能活蹦乱跳。
    张翁更是名医国手,尤其擅长给武人治伤。
    不管外伤内伤,都是行家里手。
    按说李世民的伤早就该好了,可是如今却受制于药、食不济,就连像样的补品都吃不上,所以才好的这么迟。
    外面的兵士不知内情,自己却是心知肚明。
    根本不是什么韩城守将无法运粮成功,而是韩城根本没有粮草可运。
    那些零敲碎打输送过来的粮草,已经是韩城地方搜刮地皮,不惜一切代价弄来的。
    如今罗掘俱穷,如果再逼下去,估计韩城那位主将只能效法前朝旧事,把人肉脯送到军中。
    这里面肯定是有人搞鬼!长孙无忌虽然用兵手段不算高明,但是这方面可是一等一的大行家。
    他才不信什么刘武周游骑骚扰粮道不畅之类的鬼话,肯定是有人想让二郎败甚至死,故意在粮草上卡脖子,等着看二郎的好笑。
    要说长孙氏也不是软柿子,军中更有不少世家子弟担任军将,李世民更是陛下骨肉,一般人谁敢玩这种把戏?
    不问可知,必然是大郎或是其党羽所为!毗沙门,有朝一日我非要你的脑袋……只是自己还能看到那一天么?
    长孙无忌嘴上当然不会认输,心里却已经没了希望。
    仗打到现在这样,怎么看都是败局已定人力难挽。
    要想破局,就得在粮草消耗一空之前,尽快出阵野战破敌。
    只要打破对面刘武周的军阵,把绛州拿下来,乏粮的问题就能得到解决,其他的事情也就不算个事。
    可问题是,这事就只能想想,根本做不到。
    野战争锋,得有足够的本钱才行,可如今哪有这个本钱?
    虽然帝国最强的兵团玄甲骑并未损伤元气,单从纸面兵力看,损失微乎其微。
    但是实际上夏县那一战,出问题最大的就是玄甲骑。
    玄甲骑由于选拔严格,士兵的体魄、战技都是军中一时之选,再加上徐家的骑兵墙阵,按说应该是沙场无敌的存在。
    从一开始的表现看,也确实是这样。
    不管吕崇茂还是黄子英,只要对上玄甲骑根本就没有抵抗之力。
    哪怕是夏县大战之初,昔日名动天下一力扛下突厥大军的恒安甲骑,对上玄甲骑照样是没有招架之力。
    但是这一切都随着薛举和他部下的出现而改变。
    别看长孙无忌武艺不高,但是毕竟出身将门,眼光总是有的。
    他很清楚,夏县之败并不是什么偷袭,或者什么猝不及防,根本原因还是在于遇到了足够强大的对手以及自身的不足。
    李世民并没有掌握骑兵墙阵的要诀。
    这一点当然对外不能说,但是实际就是这么回事。
    虽然他是个优秀的统帅,但是擅长的还是正规的战法,包括对阵型的掌握,也是常规的骑兵军阵操纵指挥。
    墙阵作为一种并不常见的阵法,李世民之前没接触过,也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培训,在指挥方面和大唐其他军将一样,完全是一张白纸。
    就算是他和徐乐的交情莫逆,日常相处中看徐乐练兵演阵,又跟着徐乐学如何指挥,比朝中其他人强得多,但由于时间的关系,并没有做到完全融会贯通。
    还是那句话,骑兵墙阵不是让骑兵那么排成一排就算合格,到了战场上它需要动起来,更要做出种种变化缺一不可。
    没有这些,所谓的墙阵根本就是纸老虎毫无作用。
    李世民能够让军阵移动、破敌,也是靠这一点接连打了几个胜仗。
    但前提是他的对手并不懂得墙阵也不能给玄甲骑造成足够的威胁,只要按照常规打法,如同日常操练一般推过去就行了,这样才能赢下那些战斗且赢得并不艰难。
    到了薛举这,这条路就走不通了。
    薛举那三千骑兵虽然少但是精锐剽悍,都是长身大面的西北好汉,论身体素质和战技,比玄甲骑只强不弱。
    而且他们显然操练日久,墙阵更熟练,也更能针对战场做出变化。
    李世民只得形未得神,遇到一个形神兼备得对手,先天就吃亏。
    再者说来,墙阵得威力很仰赖前排兵将的冲击力。
    而这种冲击力建立在组织、士气以及将兵的武勇之上。
    徐乐的玄甲骑能够每战必胜,和徐乐个人的神勇分不开。
    而眼下的玄甲骑,却缺少那么个箭头人物。
    留下的军将自然不是无能之辈,可是比起徐乐以及他带走的那些精锐,总归是差了一筹。
    而薛举却是拥有万夫不挡之勇的豪杰,此消彼长之下,两个墙阵对冲,自然是玄甲骑吃亏。
    二郎之所以受伤,也是引为这个原因。
    他当时是想要以亲自临阵的方式激励士气,让玄甲骑恢复斗志,凭借人数优势压死薛举,没想到事与愿违。
    若不是尉迟恭那个黑炭头是舍命救护,李世民眼下多半已经死了。
    看看尉迟恭的背影,长孙又是一声叹息。
    这家伙身上一堆的毛病,惫懒、不懂尊卑,爱喝酒爱借钱,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
    怎么看都是十足的老兵痞,根本就没资格站在二郎面前。
    可如果不是二郎收下他,现如今唐军恐怕连在这挨饿的资格都没有。
    夏县之败,正是尉迟恭舍命厮杀力挽狂澜,拼着身受重伤也挡下薛举,让薛举那三千骑兵没能打出彻底的击溃战。
    唐军虽败而不溃,最后保持建制退到柏璧。
    也是尉迟恭以重伤之躯,硬挺着布置防务,把军寨修得铜墙铁壁,让后续追杀而至的突厥骑兵吃了大亏,这才稍稍遏制颓势。
    若非如此,恐怕自己这些人都已经被突厥人赶入黄河喂了鱼虾。
    可这黑炭头的本事也就到这了,守寨绰绰有余,破敌却远远不足。
    他自己也不是薛举对手,也不会指挥玄甲骑,二郎又伤病缠身无法指挥作战,这局该怎么破?
    而且玄甲骑由于自诞生以来就没打过败仗,平日里也是自视天下无敌。
    夏县这一败,挫动了全军锐气。
    这些日子玄甲骑的士气最低迷,士兵们嘴上不说,但是神色间的不满瞎子都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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