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重的部队在安申西北边一百二十余里的地方,拦腰截断了一支想要与主力中军汇合的崖州部队。
    徐游击命一支千人部队乘坐快舟直插入这支军队的侧方,与正面进攻的部队行成夹击之势。见侧翼被包,又无营地工事可依仗,崖州军几乎没坚持多久就演变成了溃逃。徐指挥随即率军掩杀,一路追击五十里,歼灭敌人三千余人,俘虏二千五,这才收队返回安申城。
    由于是移动作战,虽没能像宁婉君那样取得定点全歼的效果,但崖州军损失过半,又被一路像赶鸭子般杀散,基本已可视为建制消除,不大可能再威胁到申州城镇了。
    返回金霞的路上,乾见到了大批运送人员的平板冰船,它们首位相连,几乎一眼看不到尽头。
    而船上之人一脸麻木的坐在草席上,被冻得浑身发抖,显然不像是寻常旅客。
    可要说他们是犯人吧每艘船上都搭着好几百人,估算下足有上万之多,除非是严刑酷法,申州一地里哪能出这么多犯人?
    他略有不忍的找上千言,询问这些人所犯何事,得到的答案却让他目瞪口呆。
    “你问他们啊都是前线送回来的俘虏啊。”千言摊手道。
    “俘虏?枢密府军队的?”
    “不然呢?也没有其他人进犯申州了吧。”千言耸耸肩别人或许会在意羽衣的身份,她却完全不放在心上。百年下来,像乾这种水平的她见过许多,其中既有人是她的朋友,也有人是她的仇敌。
    但现在,只有她还活着。
    “你劝阻枢密府失败的那一刻,金霞城就展开了对敌人的反击。以那位三公主的性子,能忍到对方越过边界线已经很不容易了。”她望着河道上的平板船说道,“顺带一提,这些船原本都是用来运送海鲜食物的,运人并非方家的主业。但听说前线枢密府败得太快,被俘虏者众多,已经无法正常安置,所以只能先紧急调用冰船把他们运回金霞了。”
    战斗已经开始。
    败得太快。
    全是俘虏。
    三条信息轮番在乾脑海里晃动,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好。
    或者两者皆有之。
    难过的是他的最后尝试仍以失败而告终,想必许多人都会因这场本没有必要爆发的战争而丧失性命。而高兴的部分则在于俘虏极多,意味着战死者会相应减少,总体损失不至于那么惨重。
    只是他为枢密府奋斗了半辈子,如今却要因为枢密府军队败得太快而感到高兴,这种极为矛盾的感觉让乾也一时难以有点适应。正是这种复杂情绪的轮流冲击之下,又让他忍不住产生了一种新的迷惑。
    自己所看的一切都是真的么?
    枢密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堪一击了?
    还有之前也是眼前这名看似尚未成年的小姑娘,手持一把方方正正的法器武器,就将追击自己的方士逐个击毙。其中有一个还是艮术师,死前已经用岩土包裹身躯,可下场却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乾扪心自问,即便自己是追击者,也不可能避开这种肉眼无法察觉到的攻击。哪怕不至于一击毙命,但想要反制却无从谈起。
    至于那法器是什么,他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询问过。
    因为乾清楚这绝不单单是一件法器的问题。
    它背后涉及到更高深的术法原理。
    如果他想不出有那类方术能实现这样的效果,就证明枢密府缺失的相关知识不止是一星半点,很可能是整整一大片分支。
    这一结论让乾苦涩难言。
    毕竟在短短半年之前,枢密府核心成员皆认为京畿总府是启国最强大、也是最先进的力量。相较于官府,他们对人才的招揽更为灵活,相比于世家,他们的理念更能打动人心,而与这两者的斗争结果也证明了此点。朝廷自万景楼一战后再无反抗之力,世家中的感气者更是纷纷倒戈,成为枢密府的中坚力量。
    那时候大家都踌躇满志,想着能建立起一个超越永朝的新兴王朝,没想到半年之后,他们就成了落后的那一方。
    枢密府对朝廷和世家所做的一切,如今仿佛在枢密府自己身上重新上演。
    这种巨大落差要说没有一丝一毫失落是不可能的。
    无言许久以后,乾才再次开口道,“金霞城会怎么对待这些俘虏?”
    “按事务局以往的做法,估计是看他们自己怎么选吧。”
    “一般都有哪些选择?”
    “没有特殊罪行的话,定居、工作、参军,或者是回家,基本就这几种了。”
    这个答案让乾又一次愣住。
    等等他没有问错问题吧?选择回家是什么情况?难道这些人只要说想走,金霞就会放他们离开?
    带着难以置信的想法,乾慎重的将这句话问出不管如何,这个处理方法未免也太抽象了点,他实在无法想象出来。
    结果对方的回答没有丝毫歧义,“对啊,就是字面意思。事务局还会发遣散费,一般两三两银子吧。”
    “”乾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了,四个选择里,只有参军在他的理解范畴之内。毕竟军队除了征兵,另一大扩充手段就是整编俘虏,这往往也是战败者最好的去处。而其他像是苦役、垦荒、为奴、甚至处决,都是常见的处置方法。他知道金霞城不太一样,宁婉君的性子也远远谈不上暴虐,但还是没料想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那公主殿下为何还要花费精力将他们运回金霞城?”乾觉得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这笔开销并没有太多必要吧?”
    既然都有归家这个选择了,那必然是绝大多数士兵的首选,花费财力人力把俘虏拉回金霞,不过是换一个地方让人家离开,自己还要赔上好几天的粮食和钱财,着实让人看不明白。如果千言所说非虚,那么原地遣散才是最省事的做法。
    “你不会觉得,归家是最好的选择吧?”千言瞥了羽衣一眼,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的神情,“事实上,我过去遇见的俘虏里,就没几个会选最后一项。”
    “怎么可能?”乾讶异道。
    “到了金霞,你自然就会明白。”她的话里充满感叹,“我一生中见过的人多如繁星,但论起阅读人心的能力,夏凡是里面最可怕的一个。”
    第489章 动之以情
    金霞城的西门郊外又是另一副景象。
    之前为难民建立的临时营地,自然也可以用来收容俘虏。
    不过比起清洗身体,他们更需要的是一顿饱食,以消解一路上累积的寒气。
    事务局在这方面绝不吝啬粥用的是粮库的当季存粮,煮完后可以插上筷子不倒。粥里掺有盐和鱼肉糜,味鲜且饱肚,比枢密府军队里的伙食还要来得丰盛。
    俘虏们哪遇到过这样的待遇,一个个抱着碗狼吞虎咽起来。
    哪怕这是人生的最后一餐,也得吃饱了再上路。
    “洪大人,营地里的台子已经搭好了,随时可以开始。”丁盼向自己的上司汇报道。自从洪四齐弃暗投明,正式放弃太守官衔,加入事务局成为民政部负责人后,原本是家仆的他也得到了一份秘职务。
    尽管此职位品级不高,可也是在事务局里挂名的,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朝廷命官”,以他家仆的身份能做到这份上,丁盼已经是喜出望外了。现在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事莫过于金霞击败朝廷,彻底取而代之,最不济也要维持独立只有这样,他才能坐稳官员身份,一举成为人上人。
    当然丁盼也清楚,事务局一直以来的宣传都是强调官员应该为民众服务,因此这样的心思他顶多在心底想想,但这并不妨碍他努力朝这一目标迈进。比如在对待俘虏一事上,丁盼就格外上心放走了这些人,他们还有回到敌军中的可能,所以想要削弱枢密府的势力,最好就是将他们全部留下了。
    而亦是洪四齐心底的想法。
    或者说曾在启国朝廷与枢密府中任过职的人,都会产生同样的期待只有原先的政权倒了,他们的地位才能稳固。
    洪四齐隐约意识到,夏凡正是看出了此点,才会把引导俘虏的任务也一并交到他手中。
    “我们过去吧。”
    所谓的台子,是一个十丈见方的戏台,洪四齐登上去时,下面的俘虏正被陆续押送进场。看得出来,众人经过饱餐一顿后,气色比下船时要好了许多,眼睛里也有了一丝神采。不过被金霞城守卫带入此地时,他们露出了明显的不安,甚至称得上有一些抗拒。
    洪四齐琢磨了下,忽然领悟到这戏台由于抢时间搭设,布置颇为简陋,乍看上去还挺有几分断头台的意味。
    “瞧瞧你搭的什么台子!”他自然不会承认这是自己的疏漏,招来丁盼训斥一番道,“看着不觉得寒碜吗?赶紧去买些彩绸过来,把周边装点一下。两边再摆几盏花盆,这里就别省经费了啊!”
    见后者连忙点头去办,洪四齐才清了清嗓子面向俘虏大声说道,“各位,听本官一言”
    在扩音符的效果下,他的声音瞬间传遍整个西郊营地,也让下方的五千多人即刻安静了许多。
    “这里并非刑场,你们无需担心断头饭一说,恰恰相反,在金霞城的这段时间,你们每天都能享用到相同的伙食,直到各位摆脱俘虏的身份为止。”
    一听到每天都有饱饭吃,众人的不安顿时得到了遏制,不管今后的境遇如何,至少他们短期内可以放下心来了。
    恐惧暂时消散后,取而代之的是怀疑与猜测。
    “公主殿下真有这么仁慈?”
    “那些白粥里可是放了肉的啊”
    “摆脱俘虏身份是什么意思?”
    “估计是把我们充军吧。”
    洪四齐装作没有听到这份议论,继续朗声道,“既然吃饱了饭,接下来就该谈正事了。不过听本官一个人在这儿唠叨想必无趣,而且也未必能很好的了解金霞的政策,所以,还是先让各位听茶博士讲几个故事好了。”
    说完他竟真朝台下走去。
    接着登台的赫然是一名茶博士和两名琴女。
    俘虏还是头一回遇上这种情况,一个个呆在原地。而对方也不管台下反应如何,奏起一段小曲后,茶博士当场说起了故事。
    这个时代的娱乐项目本就屈指可数,对于底层士卒来说更是如此,何况对方讲的还不是什么公子与大小姐的缠绵之事,而是宣传部应夏凡要求编写的新一代白话,通俗易懂的开头很快便让所有人都沉浸了进去。
    故事分别讲述了三个具有代表性人物的过往。
    一个是被强征入伍的兵丁。
    “他”本有着一个美满的家庭,却因为战事爆发而被衙门强制拉入军队,吃的是馅饼稀粥,拿的是最低一档的报酬。即便如此,还要时不时遭到上级的盘剥,战斗时永远冲在将领前方。各路同袍相继战死,他虽侥幸活到最后,被遣散归乡时却发现家里已经衰败,妻子早衰,家产被变卖,留给他的只有一片荒废的土地。
    一个是面对改变,勇于只身从京畿远赴金霞的青楼女子。
    这一部分基本是参照余霜雪的经历改编,不过在故事里,她的经历要更为曲折一些,最终在政策的照顾下事业有成、顺利成家,在新城市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第三个则是白沙县官员霍英的事迹。
    从一个普通秀才到金霞城预备官员,再到为了保护矿场而英勇牺牲此事被所有申州居民所铭记,其遗孀和后代得到丰厚抚恤的同时,还受到了邻里的敬重与事务局的关照,与第一个故事里无人问津的兵丁形成了鲜明对比。
    像这样的故事,宣传部里还有许多。不过洪四齐在反复参看比较之后,最后还是选择了这三个故事作为自己的宣讲重点。
    他是太守出身,也干过征兵的活,对底层士卒的生活状况了解在他看来,第一个故事已经算是委婉的了,事实上当一户家庭主要劳动力被征走,之后的下场远比妻离子散要可怕,能撑多久全看平日里有多少积蓄。这也是士兵最最担忧一点,那就是好不容易逃过战场上的生死较量,活着回到家乡,却发现曾经的家早已物是人非,农田被人霸占、妻子被人强夺,自己却无处伸冤。
    正如洪四齐所预料的那般,第一个故事极大引发了俘虏们的共鸣。茶博士讲到主人公回乡发现家庭遭遇剧变时,现场甚至泛起了低低的呦哭之声,配合上琴女忧伤的曲调,气氛一度有些凝固,使得他不得不出面打断台上的讲述,以免酿成暴动。
    第490章 晓之以理
    随后的两个故事无疑要轻松许多,也渐渐抚平了俘虏们低沉忧愁的心绪。
    说到青楼女子投奔金霞的事情时,不少人还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显然夏凡在上元城干的那些事情,已经传播到了其他地方。
    只不过没有几个人能想到,此事背后竟然还有这么一番原委。
    而讲到金霞成英雄的故事时,洪四齐眉角顿时一挑。
    他在俘虏眼中看到了一种强烈的情绪。
    那便是不甘。
    同样都是捐躯,一方不仅能得到丰厚的抚恤,家中妻女甚至会受到律法的保护。而他们死在战场上的话,那点补偿金能够遗孤生活下去延续香火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人在没有见到差距时,往往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遭受盘剥,即便察觉到了,也因为“大家都是如此”而选择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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