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内落下,早有管事殷勤迎过来:“纪观主回来了!”
    纪长清四下一望:“周乾、朱獠呢?”
    “上师,”周乾飞快地跑出来,“朱獠在后面做饭,马上就过来。”
    纪长清伸手在他眉心一点,三昧真火照出印堂,周乾一动也不敢动,听她问道:“我走这两天,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有,”周乾小心翼翼,“出了什么事?”
    “王登死了,”青芙接口说道,“我们追着他尸体上信香的气味过来,消失在这里。”
    周乾反应很快:“这两天我跟朱獠轮流守着武三娘,她一直在屋里没出去过,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纪长清收回手:“阿错呢?”
    周乾松一口气,知道自己过了关:“阿错平时就在屋里守着武三娘,偶尔在院里转转,也没出过院门。”
    纪长清迈步向武三娘的住处走去:“昨天夜里是谁守着?”
    “朱獠,”周乾连忙跟上,“没听他说有什么不对。”
    武三娘的卧房在西院,因为靠近温泉的缘故,比别处都要暖和得多,是以贺兰浑特地选了这处安置她们主仆,纪长清推门进来,迎面扑来一阵夹着药气的暖热气息,武三娘半靠在床上转过了头:“道长回来了。”
    阿错正在边上给她捏腿,连忙也站了起来,纪长清看她一眼,依旧是平时安静柔顺的模样,然而敢豁出去献身王亚之,换得武三娘逃走,自然也是不容小觑的一个人。
    “道长,”武三娘轻声问道,“大郎没跟道长一起回来?”
    “他在王家,”纪长清低眼看着她,“王登死了。”
    武三娘微微张了嘴唇,惊讶一闪即逝,随即是冷漠的笑:“死的好!他跟王亚之,死得好!”
    这是纪长清头一次看见她流露出强烈的情绪:“你恨他?”
    “我恨他,恨王家每个人,”武三娘转过脸,“若我有道长的本事,我必亲手杀了他们!”
    纪长清沉默着,身旁的卫隐上前一步,轻声道:“我来看看。”
    他低低唤了一声:“武三娘。”
    声音里似有无限魔力,武三娘很快转过脸,神色怔忪着:“你是?”
    “武三娘,”卫隐与她对视,声音越来越低,“看着我。”
    纪长清知道,他是要用问心之术探查武三娘的心思,就见武三娘怔怔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卫隐神色温和:“看着我,不要怕。”
    “娘子,”阿错突然开了口,“时辰差不多了,我得去厨房煎药。”
    武三娘猛地回过神来,闭了闭眼:“去吧。”
    卫隐掩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问心之术最忌中途打断,此时时机已失,也只能下次再找机会了。
    门轻轻打开一条缝,阿错离开了,纪长清看着武三娘:“王亚之临死之前,见的人是阿错?”
    “那晚阿错一直跟我在一起,”武三娘微闭着眼睛,“道长弄错了。”
    纪长清不再多说,出得门来卫隐轻声道:“长清也发现了吧?方才阿错是有意打断我。”
    而阿错也借机脱身,避免被卫隐探查,这主仆两个,绝不是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只是她们的遭遇……纪长清沉吟着,如果真是她们两个做的,要插手吗?
    “上师回来了,”不远处朱獠得了消息一道烟跑过来,手里提着一个瓷罐,“我刚炖的燕窝,快吃吧!”
    周乾连忙拦住:“昨夜你守夜时,那主仆两个有什么动静不曾?”
    “没有呀,一直都安安静静的睡着,”朱獠道,“怎么了?”
    周乾心眼多,又问了一句:“中间你有没有离开过?”
    “有啊,”朱獠眨巴眨巴绿豆眼,“昨晚也不知道吃坏了什么,肚子难受,去过几趟茅房。”
    也就是说,中间有段时间,武三娘这边没人盯着。纪长清突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眼看时,贺兰浑正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道长。”
    纪长清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悲悯:“道长,我刚刚去了趟武家。”
    第46章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 王家没再死人,贺兰浑排查了所有侍婢,凡是为着五通一事弄进来的阴命女子全都放了身契, 让她们各自回家,那些从别处拐来的女子也派了差役去家乡核查,一旦核查属实, 便由刑部派人护送回家。
    “三姐,阿错的家乡在哪里?”傍晚时贺兰浑来探望武三娘,随口问道,“我让人去查查, 早些送她回去。”
    “溯州太平镇, 我听她说过,”武三娘唇边含笑, “我听说你放了那些侍婢,大郎, 你很好。”
    贺兰浑咧嘴一笑:“不算什么,道长正在追查五通的下落,到时候我亲手宰了那几个畜生!”
    “大郎君, ”阿错突然开了口, “我眼下还不想走, 等娘子没事了我再走。”
    “有郎君和纪道长在, 我不会有事, ”武三娘柔声说道,“阿错听话, 快回家吧, 你耶娘在家中还不知道怎么找你呢。”
    阿错眼皮一红, 声音带了哽咽:“我不走, 我要亲眼看着娘子没事了才行。”
    “行了,”贺兰浑笑起来,“我先让人往你家里捎个信,免得你耶娘担心,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他站起身来:“我跟道长今晚得再去王家一趟查查五通的下落,让朱獠跟周乾在家里照应,有什么事三姐叫他们就行。”
    “好,”武三娘点点头,“你小心些,一路都要跟着纪道长,千万别落单。”
    “我什么时候离开过她?”贺兰浑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笑声从门外传来,“必得牢牢守住她才行!”
    屋里,武三娘带着笑,幽幽叹了一口气:“他们这样,真好。”
    “娘子,”阿错低着声音,“好好养病,别的事都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呢?”武三娘声音很轻,“我忘不掉放不下,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许久,阿错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娘子。”
    夜色降临后,贺兰府笼罩在一片寂静中,朱獠守在门外,一连打了几个呵欠,瞌睡泛上来,嘟嘟囔囔说道:“这大冷的天还得看门守户,我这都是什么倒霉命!”
    “行了,你也不曾吃亏,”周乾道,“光这些天贺兰浑给的,就抵得上你过去两三年挣的钱了吧?”
    “他倒是手头大方,”朱獠嘿嘿一笑,从腰里摸出来两颗骰子,“怪冷的,咱们烫壶酒,赌两把怎么样?”
    “办正事呢,让上师知道,没你的好果子吃。”
    “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朱獠胳膊碰碰他的胳膊,“好些天没玩了,手痒得很,来吧?”
    周乾看看黑漆漆的屋里,点了点头:“你去烫酒,我去找块毡子铺着坐,怪冷的。”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很快离开,又过片刻,满院气息陡然一冷,门开了。
    一个黑影从门缝里一跃而出,驾着阴冷的夜风眨眼消失在空中,身后,房门无声无息地关紧了。
    片刻后,长兴坊武家。
    家主武捷飞卧房门外的灯笼忽地熄灭,漆黑一片中,黑影穿门而过,卧房靠墙处床帐紧闭,里面传来男人打鼾的声音,黑影一把扯掉了帐子。
    漆黑房间里突然闪烁起星星点点的金光,黑影身形骤然一缩,双手化为利爪,猛地向床上的男人抓去!
    打鼾声骤然停住,睡着的男人一跃而起:“三姐!”
    贺兰浑?黑影身形一滞,随即眼前一阵刺目的光亮,澄碧光芒无声无息照亮整间卧房,黑影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身后,纪长清握住星辰失剑慢慢走出来,剑光如同利刃,照得黑影惨叫不止,嘶哑着声音叫道:“别照,别照我!”
    纪长清看着她,乍一看是武三娘,再细看时,身体比武三娘小了一半,那张脸也不是武三娘,半人半兽,或者说,兽的形状时不时从人脸底下凸出来,异常狰狞可怖。
    “三姐,”贺兰浑先前一直确定来人是武三娘,到此之时,却又无法确定了,皱着眉看着眼前人不断扭曲变化的脸,“是你吗?”
    “别照我,别照我!”武三娘嘶哑着声音。
    纪长清收起星辰失,房间恢复了黑暗,武三娘的惨叫声低下去,许久,松开了捂住眼睛的手:“你们早就知道是我?”
    哒,贺兰浑打着火石,点燃了蜡烛,飘摇烛光下,武三娘扭曲的脸依旧在变换,一时是人一时是兽,双手变成了利爪,指爪的尖长达数寸,泛着不祥的冷光。
    “三姐,”贺兰浑看着她,“是你杀了王登?”
    “不错,”武三娘刹那间爆发出强烈的恨意,一张脸完全变成了兽,依稀便是金龟的模样,“是我杀了他,我一点一点撕碎了他,我亲手杀了他,这该死的畜生!”
    “喝口水。”贺兰浑递过来一杯热水。
    武三娘怔怔接过:“我变成这副模样,你不怕?”
    “你是我三姐,有什么可怕的?”贺兰浑笑道。
    武三娘握着那杯水低头不语,脸上的兽形一点点消失,露出原本的容颜:“大郎,从前是我错了,我误信人言,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你们,如今我才知道,你们才是人,我身边那些根本就不是人!”
    她苦笑一声,抬起了头:“大郎,你如何发现是我?”
    “我前两天来过武家,”贺兰浑转过了脸,“问过看门的人。”
    看门人说,武三娘是一更不到逃回来的,武捷飞锁着门不让她进去,鹅毛大雪里,武三娘一直跪在门外痛哭哀求,看门人不忍心,想要偷偷放她进来,却被武捷飞发现打了一顿,后面外头没了动静,看门人以为武三娘已经走了,哪知五更时从门缝里一看,武三娘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冻成了一个雪人。
    “看门人以为三姐……正要开门叫人,却发现三姐突然站起来,眨眼就没了踪影。”
    贺兰浑顿住了,没再往下说,武三娘点头:“是了,那么冷的天,我冻了整整五六个时辰,我活不了。”
    她死在了那夜的大雪中,冻死的,也是被那些人杀死的,王家那些男人,她的丈夫王亚之,她的阿翁王登,他们引来了五通,他们为了自己的官职财富,亲手推她出去,让她被那四个妖糟蹋,直到怀上胎儿。
    而阿错拼上自己给她换来的逃生希望,被她的亲生父亲亲手扼杀,他不肯接纳她,只因为她是嫁出去的女儿,她是王家的媳妇,他要她守妇道,老老实实留在武家,他甚至连问都不曾问过她为什么要逃回来——
    这些该死的人!
    兽形重又出现,指爪暴涨出来,武三娘咬着牙:“是我杀了王登和王亚之,我还要杀武捷飞!”
    贺兰浑沉默着,听见纪长清问道:“你没死,是因为胎儿?”
    “我已经死了,”武三娘低眼看着隆起的肚皮,“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怨鬼!”
    她死了,但胎儿还需要这具肉身来容纳他,五通的血脉天生便有一半神格,这神格在她死的一瞬间强行留住她的魂魄,让她肉身不腐,这胎儿与她融为一体,啃噬她残留的血肉,也把自己半神半妖的能力分给了她,这胎儿要让她继续留在世上孕育他,直到瓜熟蒂落,彻底与母体分开。
    “道长,”武三娘看向纪长清,“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杀我?”
    纪长清神色平静:“我未必,非要杀你。”
    淡淡的金色光芒跳跃闪烁,一点点变弱,兽形慢慢消失,武三娘低着头,满腔激愤涌动着扭曲着,最终化成一声长叹:“多谢你。”
    “三姐,”贺兰浑放轻了声音,“我会想办法救你。”
    “救我?”武三娘摇头,“我已经死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气力,我只求你把我肚子里的东西弄出来,让我死也死得干净些,再有就是,把阿错送回家里去,她为我做了太多,是我对不住她。”
    “娘子,”门开了,阿错扑向她,“娘子!”
    武三娘伸手拉住她,笑得凄楚:“都是我没用,要是我早点死了就好了,那样我就能救你了。”
    贺兰浑心中一动,救阿错?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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