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观主张公远,因为深得武皇后信任的缘故, 宫里人都尊称他张公, 贺兰浑点点头, 他只道武皇后受伤后才传召张公远前来疗伤, 原来竟是前几天就去传召了,算算时间的话,大概是拿到颇梨针的前后,会不会跟此事有关?
    思忖着问道:“张公眼下在宫里?”
    “两个时辰前入宫的,这会子正在给皇后疗伤。”来德寿说着话,悄悄向纪长清的背影一努嘴,笑嘻嘻的,“告诉郎中一个消息,张公说他认识纪观主,论辈分的话纪观主还得叫他一声师伯。”
    “真的?”贺兰浑眉梢一扬,笑容浮上眼底,“不错。”
    他拍马赶上纪长清:“道长认识张公远?”
    纪长清见过张公远,数年前他曾去玄真观探望过师父的病情:“见过。”
    贺兰浑听她说话的语气,似乎颇为生疏,不过也没关系:“他好几次见我都说我根骨绝佳,想收我做徒弟,我嫌出家太麻烦就没答应,不过现在想想也不错,他是你师伯,我要是拜他为师的话,你是不是得叫我一声师兄?”
    他从马背上靠过来,笑嘻嘻地冲她眨眼:“小师妹,叫师兄啊!”
    纪长清冷冷瞥他一眼:“道门中序齿当按入门先后,他也并不是我师伯。”
    按入门先后?那岂不是成了她的师弟?贺兰浑摸着下巴瞧着她,师姐,师姐呢,好像,也不错。
    衣袖一拂,纪长清取出了那两片焦木,贺兰浑低着头去看:“怎么又把这玩意儿拿出来了?”
    “长安的事,也许跟这有关系。”
    贺兰浑初初听到时也觉得两件事很像,但关键的细节却对不上:“这玩意儿不是都被你抓住了吗,还怎么作怪?”
    “也许并没有抓住,这两块木头可能只是障眼法,”纪长清收起焦木,“真身逃走,去了长安。”
    居然还有妖异能从她眼皮子底下逃过?看起来不是好对付的:“死的那人是淑妃的堂侄王亚之,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不过他是男人又不是阴命,跟之前几件案子差别有点大。”
    最大的差别便在这里,洛阳死的都是阴命女子,长安死的却是个男人,也不在月圆之夜。纪长清先前推测,杀人的应该有两股力量,一个是吴王妃,专取阴命女子的魂魄,另一个也许是黑气,它要的似乎是肉身,也许这两股力量杀人的条件并不相同呢?
    纪长清思忖着说道:“也许先前只杀阴命女子,是因为吴王妃需要这些条件,而另一个同谋杀人,也许并不需要这些条件。”
    贺兰浑眉梢一挑:“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回忆着王亚之家中的情形:“说起来这个王亚之跟我也算沾亲带故,他娶了我大舅的女儿,论理我得叫他一声三姐夫,不过武家人跟皇后和我娘关系都很疏远,前几年皇后又贬了两个舅舅的官职,两边越发跟仇人一样,许多年都不曾走动了。”
    原来竟是他的亲眷。纪长清问道:“王亚之先前可曾沾惹过什么妖异之事?”
    “我跟他没什么来往,也说不上来,倒是可以问问王俭,他们是亲堂兄弟。”贺兰浑嘿嘿地笑了起来,“不过王俭被他阿耶打了,骂他学那些低贱的仵作勾当,辱没家风,听说打得他爬不起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门。”
    他摸着下巴,狡黠的笑意:“要是能出门的话咱们就把他也带上,王家那边他人头熟,好歹能帮着打听打听消息,再说他又懂验尸,有什么事也方便些。”
    王亚之的妻子是他表姐,为什么不问她?纪长清道:“直接问王亚之的妻子。”
    “倒也不是不能问,不过我从小到大,跟她只见过两三次,生疏得很。”贺兰浑摇头,嘴角带着不以为然的笑,“武家两个舅舅专爱讲些迂腐的烂规矩,什么七岁男女不同席,又是什么好女不出门,别说我这样的表亲,便是他家的亲兄妹,平时也不让见面。”
    见纪长清若有所思:“难怪皇后与武家关系疏远。”
    她是说,武皇后行事并不符合通俗对女人的看法,武家男人一味讲究旧规矩,自然不待见她。贺兰浑很是意外,他只道她对这些俗世人情并不了解,然而居然能一针见血?转念一想,正因为她心思纯粹,所以才能一眼看透本质,忙赞道:“道长真厉害!”
    笑着说了下去:“武家两个舅舅是我外翁与前头夫人生的,那位夫人死后,我外婆以续弦身份进门,生下我娘和皇后,打从一开始武家人就瞧不上她们娘儿三个,后面我父亲去世我娘二嫁,武家人上门闹过一场,骂她不守妇道,我娘给打了出去,从此两家就断了来往。”
    忽地瞧见纪长清转过脸看她一眼,贺兰浑忙问道:“怎么了?”
    纪长清虽然知道他幼年丧父,不过听他亲口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此时看他的模样并没有通常的哀怨自怜,纪长清转过脸:“没什么。”
    贺兰浑便又继续说了下去:“再后来皇后辅政,武家人越发坐不住,联合许多言官上书,说什么后宫不得干政,要陛下约束皇后,皇后可没那么好脾气,立刻把他们全都贬去了岭南,直到去年才放回长安。”
    “这仇结的挺深,我估摸着就算是我过去,从武家人嘴里多半也问不出什么,还是把王俭带上吧,先从王家那头下手,再有就是。”
    他突然停住不说,纪长清下意识地看他,见他眉眼飞扬着,笑得暧昧:“咱俩一定得去骊山上看看,那地方,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回到宫里已经是傍晚时分,纪长清走进集仙殿时,武皇后正在吃药:“长安那边的事,德寿跟观主说了吧?”
    “说了,”纪长清抬眼一看,边上站着须发皆白的张公远,看见她时略一颔首,纪长清便也颔首为礼,“我怀疑此事与先前的妖异有关。”
    “我也有这个怀疑,所以才召你和大郎回来,”武皇后拿起药碗一饮而尽,“若是方便的话,就劳烦纪观主和大郎去趟长安,现场看一看。”
    果然是要他们一起去长安。贺兰浑笑嘻嘻地向纪长清眨眨眼,又向武皇后问道:“王亚之少的,是什么东西?”
    武皇后哂笑一声没说话,张公远摇摇头:“□□。”
    怎么是这个东西?纪长清微微蹙眉,妖异杀人虽然千奇百怪,然而她从不曾听说过要这东西的。
    贺兰浑紧跟着开了口:“奇怪,这情形听着更像是情杀或者仇杀。”
    先前他曾审过一桩案子,凶手恨她的情郎负心另娶,便灌醉他割下了□□。
    “是人是妖,过去看看就知道了。”武皇后拿起案上的奏折, “你们收拾收拾,这两天就动身吧。”
    眼看她要处理政务,贺兰浑连忙告退,出门时张公远也跟着出来,贺兰浑不定声色放慢步子:“许久不见,张公近来安好?”
    “安好,我也正惦记着郎中呢,怎么样,先前我跟郎中说的事,郎中可改了主意?要不要跟老道出家修行?”张公远笑呵呵地看他一眼,忽地抬了眉,“啊哟,怕是不行,郎中眉间有春意,看样子近来红鸾星动,越发不能入我门下了。”
    贺兰浑笑起来:“那也未必。”
    他瞧着纪长清的背影,压低了声音:“入了道门,还能成亲吗?”
    张公远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各家门派规矩不同,不过据我所知,她们玄真观倒不曾禁绝婚嫁。”
    那就好。贺兰浑压低了声音:“我有件事要求张公。”
    张公远看看他又看看纪长清:“什么事?”
    “纪观主动不动就摔我,有时还能定住我动弹不得,”贺兰浑半真半假说道,“有没有什么法术能对付?也不要压过她,就是别让她摔我摔得那么狠就行。”
    张公远笑起来:“你要说压过她,我还真不能,她是刚猛凌厉一路,对敌时远比我强,不过你要说防御之术,我倒真有。”
    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这里头的符咒你贴身戴着,包管她摔不动你。”
    贺兰浑接过来塞进袖子里,咧嘴一笑:“多谢张公,我新得了几卷孤本的经卷,回头给张公送去!”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前面有人唤道:“长清。”
    贺兰浑眉尖一动,是谁叫她叫得这么亲近?连忙抬头看时,迎面走来一个白衣道冠的男子,唇边含笑望着纪长清:“长清,好久不见。”
    第34章
    迎着夕阳金红的光, 贺兰浑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二十来岁的年纪,白衣单薄, 风姿秀逸,虽然身姿多少有点羸弱,但仍不失为少见的美男子, 贺兰浑眯了眯眼,这是谁,干嘛叫她叫得这般亲热?
    “长清,”男人走到近前, 深黑双目自始至终不曾离开过纪长清, “好久不见。”
    贺兰浑一个箭步蹿过去,低了头凑在纪长清耳朵边上, 笑嘻嘻地问她:“这是谁呀?”
    “清净宫,卫隐。”纪长清看向卫隐, “你怎么在宫里?”
    清净宫,卫隐,是个什么东西?天底下有名的道观他都知道, 从不曾听说过这个犄角旮旯里的清净宫。贺兰浑咧嘴一笑:“这地方没听说过啊。”
    “贺兰郎中爱的是声色犬马, 山门中清净修为之处, 不曾听过也不奇怪。”卫隐眼波温柔, 看着纪长清, “长清,圣人召我入宫谈讲经义, 我听说你也在, 特地来跟你打个招呼。”
    这是有备而来啊, 不但知道他是谁, 还当着她的面给他上眼药,不过,要是能让他给坑了,他贺兰俩字就倒着写。贺兰浑低着声音向纪长清耳语:“时候不早了,咱们得回去收拾收拾,皇后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不定明天咱们就得出发。”
    伸手一拉她的衣袖:“走吧。”
    卫隐站在原地,看着贺兰浑拉着纪长清的袖子并肩往前走,神情晦涩。他知道她是个清冷的性子,他与她这般交情,也从不见她对他有什么亲近的举动,可她竟然任由贺兰浑拉着衣袖,一步步走得远了。
    “卫道友,”张公远笑着走过来打招呼,“在下清虚观张公远,初次相见,敢问贵宝山在何处?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卫隐笑了下:“山门僻陋,不敢屈张公大驾。”
    竟是婉言拒绝了?张公远心里觉得奇怪,以他的名号,道门中人无有不愿意结交的,这人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况且宫里常用的道人他都知道,这个清净宫卫隐他从不曾听说过,皇帝什么时候找来这么个人?
    “道长,”仁孝帝身边的小宦官匆匆走来,向卫隐行了一礼,“圣人着急寻你。”
    贺兰浑回头时,正看见卫隐跟着小宦官往仙居殿方向去,这倒是奇了,皇帝宠信的道人他每个都熟,这个卫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不过,想抢他的人?做梦!贺兰浑往纪长清耳边一凑:“我想来想去,长安那边怕是情况不妙,要么咱们明天就走吧?早些过去早些完事,免得再伤及无辜。”
    纪长清并不曾留意他的小心思:“好。”
    贺兰浑回头瞧了眼卫隐,嘴角一勾,人他直接带走了,想抢?做梦去吧!
    翌日一早,洛阳西门。
    纪长清跨着马不紧不慢走着,前面青芙骑了匹枣红色小马,兴高采烈地指着城门外:“阿师快看,柳树都绿了!”
    纪长清抬眼一看,洛水两岸垂柳成行,都笼着一层轻烟似的绿色,春色倒是来得快。
    “阿师快看,那边有花!”青芙一拍马,奔着河边飞快地跑了过去。
    纪长清知道,她这些一直躲在云头簪里早就憋闷坏了,此时乍得自由,不免要痛快跑上一跑,正要催马跟上时,听见贺兰浑在后面叫她:“道长等等我!”
    马蹄声清脆,贺兰浑追了过来:“再等等王俭,我已经请皇后给王家传了口谕,命王俭跟咱们一道去洛阳。”
    话音未落,城门内一声喊:“贺兰浑!”
    一辆马车慢吞吞地驶出来,王俭趴在里头探头出来:“耶耶好端端地在家养伤,你折腾耶耶出来干嘛?”
    贺兰浑一脚踢过去,车子猛地一震撞到王俭的伤口,疼得他脸都绿了:“贺兰浑,等耶耶好了,看我不弄死你!”
    “蠢材!”贺兰浑居高临下瞧着他,“你还想当仵作不?”
    “想啊!”王俭狐疑地看他,“关你屁事?”
    “想当就跟我走,这一趟你要是好好干活,回来我就奏明皇后,给你在刑部弄个差事。”贺兰浑拔马去追纪长清,“快点跟上!”
    身后车声碌碌,王俭果然跟了上来,贺兰浑嘿嘿一笑。王家是数百年的世家,面子比性命还要紧,仵作却是个低贱的差事,王俭想当仵作?他家里绝对会先打死他。
    不过,有了武皇后的旨意,王家再不情愿也得答应,他把诱饵放下了,这一趟,王俭绝对能老实听话。
    “郎中,”朱獠拖着一车锅碗瓢盆、果蔬吃食,满头大汗地追上来,“我按着你的吩咐,把吃的喝的还有做饭的家伙事儿都带上了,郎中你看……”
    贺兰浑笑着丢过去一袋钱:“道长要什么吃的要喝的,你都小心伺候着!”
    朱獠满面红光:“你放心,就算道长要吃龙肉,我也飞上去给她弄下来!”
    “郎中,”周乾跟着走过来,“我先去沿路哨探,若有什么不对,就传信给朱獠。”
    “去吧,”贺兰浑点点头,“机灵点儿,有事立刻传信回来。”
    抬眼一望,纪长清又走得远了,清冷身影在夹岸烟柳中时隐时现,脚底下有零星盛开的野花,贺兰浑平素并没有什么文雅精致的情思,此时却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句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再一细想,这诗分明说的是深秋景致,眼下可是初春,不由得自言自语道:“瞧你这点本事,好容易想起个斯文玩意儿,还是错的!”
    拍马追上纪长清,未曾开口先已笑了起来:“道长。”
    纪长清抬眼,对上他亮闪闪一双桃花眼:“怎么?”
    “没什么,”贺兰浑只是看着她,笑意自眉梢眼角一点点蔓延,“道长。”
    纪长清不再理他,手指一弹,一张黄色符纸无声无息地贴上马匹的长腿,贺兰浑低头看过去:“这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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