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留尘难受至极,想张嘴反驳,心中却酸酸涩涩,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白萱又道:那日门主将你抱回秋水门时,我见他虽一直没说话,脸上的欢喜却是瞒不了人的。相识三百年来,我未曾见他露出过如此情绪外放的时刻。可能那时连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我却是将一点一滴看进眼里的,以为门主只身多年,终能遇到真心之人,却没想到到头来她摇了摇头,脸上现出失望神色,缓缓道:你终究还是不懂他。
    谢留尘面上遍布愁云,听白萱寥寥几句,一直在避重就轻,显是商离行宁愿诈死隐世,也不愿见他。他心里也不知为何越来越难受,声音涩然道:你不愿带我去见他是吧?好,那我自己去找他!说着又拂袖转身,准备继续在房中鼓捣下去。
    若门主还在世,定不愿再见此场景。谢师弟,你又何苦,让他走得不安心呢?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砰然落在谢留尘耳畔,他猛地止住脚步。若说白日里门外那番话只是给了他当头一棒,那此时此刻,在这暗夜中的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恐怕从此失去什么了。
    随着电闪雷鸣相继出现,门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谢留尘与白萱受雨声吸引,齐齐望去,见院中斜风细雨,残花落地。白萱将手上灯笼递过来,道:将这盏灯拿走吧,此去一路,风雨如晦,世道未明,愿它能照着你走下去。
    谢留尘心中寂寂,默然接过灯笼,走了两步,刚要跨出廊下,又回身问了一句:白姐姐,我最后只想要一个答案他,真的死了吗?
    白萱倚在门边俯视着他,目光垂怜道:死了还是活着,有这么重要吗?你会在意吗?
    谢留尘身体一颤,白萱又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秋水门了。
    谢留尘再也不敢回头,茫茫然走进风雨中。他一刻都不敢留在这里了,迎着阴风晦雨,脚踩雨水,疾步冲出秋水门。却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条走了多次的路,竟如此漫长。
    等回到山林中,全身已然湿透,手中灯笼也是遭到雨水淋透,早熄灭了。他将被淋得不成样子的灯笼放在屋前,双目又涩又酸,脑袋也一直嗡嗡作响。一声声哀怨凄凉的狗叫声将他唤醒,他推开荒屋的破旧门扉,见草屋屋顶破了个三尺大洞,荒屋里的老黄狗被铁链拘住,走不得,教雨水浇得全身淋漓,雨水在它身上走了一遭,顺着狗毛滑落在地。真是好不狼狈。
    那狗兀自哀叫挣扎,见他到来,双瞳立时露出委屈神色,谢留尘不禁失笑,正欲走上前为它解开铁链。老黄狗突然将身子来回剧烈甩动,抖落全身雨水。谢留尘措不及防,身上唯余没有被雨水打湿的前襟也尽数作深了颜色。
    谢留尘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解了狗链,将它抱往屋内干燥之处,运起真气,为一人一狗烘烤取暖。一只手轻轻抚摸身旁修明剑剑柄,心中百感交集。
    第五十一章
    雨下了一整夜。翌日醒来,又是一片风和日丽。谢留尘不敢再与秋水门的散修碰面,决意放弃北岸的千重影壁,前往西边海岸渡海去往北陆荒谷。
    走过莽莽苍山,迎着日月星辰,不疾不徐朝着既定目标赶去。多年寻寻觅觅的真相一朝获知,心中似乎没了以往那般患得患失的心绪,他也不想再去理会各族间那些恩怨了,只想去他的族人身边,去看看兽族到底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日,他下了高山,在凡间一处路边茶馆里稍作休息。跟随身边的老黄狗在山上接连三日没得东西吃,早饿得奄奄一息了。他叫茶馆店家取来一碗清水并几个烧饼,喂给那只可怜巴巴的老黄狗。
    一人一狗怡然自得间,又自茶馆门外进了三人。谢留尘微微抬眼望去,见那三人衣着样式统一,隐隐间真气流动,可见是什么大宗门弟子。他屏气收神,不教那三人察觉此处另有修士在场。那三名修士坐下后,向店家要了一壶清茶,开始絮絮叨叨聊起天。虽掩低了声音,但只能骗过凡人的双耳,却无法防止修士窃听。谢留尘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暗自将那几人的话悉数听进耳。
    只听一阵无意义的打趣说笑之后,三人开始转而谈起它事:西涯山那妖族近日里安静得哪,也不知是否真与各大门派掌门达成了什么协议。
    另一人道:听说步蟾宫、云山剑宗都有弟子死在妖族手上,他们竟咽得下这口气?
    那人道:咽不下又如何,难道要为了几名普通弟子开战?不是我说,太平日子过久了,谁都不愿再起战端。
    这时那第三人突然插嘴道:我可听说了,那散修之首其实早被暗杀了。
    谢留尘听到这里,心中重重一跳。
    他身边的同伙急忙连声惊道:这可不得胡说呀,那商离行何等修为,怎会有人轻易伤害到他?
    那人听他同伴满心不信,于是将话透露更多:我听内门弟子说了,五日前妖族宴请各大掌门前去西涯山,那散修没去,最后去的竟是他的结拜兄弟。这还不能说明他死了吗!
    一人揣测道:难不成是他们怕影响时局,不敢将死讯公布?
    另一人赞同道:有可能,秋水门三百年来一直紧盯魔族不放,那人若死了,且不说妖族如何,光就北陆魔族那边,怕就要动手了。
    一人又问道:这可就问题大了那内门弟可有透露他是怎么死的?
    方才透露消息那人压低声音道:据说是他身边人下的手。
    另一人啧了一声:这可真是防不胜防啊
    那人飞快接道:是啊,据说在后山发现时,已经过了一夜,身体都冻僵了
    谢留尘一颗心跳得飞快,不忍再听下去,匆忙抱起吃得欢快的老黄狗,结了账走人。他却没有注意到,在他起身离去之时,身旁那三名修士中的一人突然抬起头,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微微皱眉,偏过头对着他的同伙道:哎,你们觉得刚才那个人是不是很眼熟
    谢留尘心虚不已,急忙忙奔走出十几里路,待走到一条官道上,才渐渐缓了脚步,心中七上八下地想着:若魔族真因商离行的死亡而兴起干戈、征伐南岭,那我岂不是成了四陆上的罪人?可他明明还没死,难道这又是甚么引蛇出洞的损招?那魔尊既已复活,想必魔族兴兵是早晚之事,难道这样便能逼迫魔族早日动手吗?他先前只听黑袍人谈过几次魔尊复活之事,想到魔尊被关在云山剑宗禁地许久,魔族暗查三百年亦不得其真正下落,那黑袍人到底为何突然又说魔尊将要现世?难道又是商离行他们设下的什么诡计?
    他想东想西间,却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忽闻身后传来一声:站住!他闻声回头,见有十来名修士自官道一头飞速赶来,卷起满身风尘。
    谢留尘吓了一跳,急忙抱着狗飞也似的拔足逃去。那几名修士却不是好糊弄的,只见他们或左或右,错身而上,身法快得惊人,顷刻间将来不及逃脱的谢留尘围住。其中一名将他全身上下细细看了一遍,直指他道:没错,就是他!在凡间残杀无辜十五条人命的凶手!十来名修士顿时神色戒备,披坚执锐,步步紧逼。
    谢留尘一听此言,已然明白这群人多为秋水门的散修,奉命前来抓他。心中愤愤道:商离行实在太狡猾,说了放过我,偏偏又派人来抓我!他满脸委屈,冲着那十来名散修高声喊道:你们门主说了不追究我的!
    其中一名持剑散修嘿然一笑,面露不怀好意神色:门主只说不治理你伤他之罪,却没说饶你杀人之罪。残害凡人,这是连门主也维护不了的重罪。
    谢留尘明了这些散修是为那些为他所杀的凡人而来,今日此番,怕是难以逃脱了。可他现在有事要做,实在不愿就此伏罪。于是也将剑抽出,肃容道:要抓我容易,除非你们门主亲自前来,否则我绝不可能束手就擒!
    那持剑散修没有开口,周围其他散修齐齐振臂高呼道:此人残杀凡人,心狠手辣,实在留他不得,大家上!说着便要冲上来,将他围杀当场。
    谢留尘急得大叫道:你们不能杀我,杀了我,你们也会死的!
    那群散修闻言爆发一阵哄然大笑,皆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脚下步伐却不停。
    那方才出声的持剑散修双目神光内敛,显是修为高出其他散修一等。他伸手示意,将群情激愤的众人拦下,又靠近谢留尘几步,好整以暇道:如何?你是打算低头认罪,还是负隅顽抗?
    谢留尘哼了一声:想要杀我,没那么容易。
    那散修眼神玩味,目光落在他身上:也罢,你独身一人,我方却有十二人,未免你说我们以多欺少,这样,你与我来战一场,只要你胜过我手中这把剑,我便放了你;若我将你擒下,你便乖乖认罪伏诛,如何?
    余下散修在一旁不住起哄道:跟杀人凶手废什么话!早些将人处置了,早些回去领赏!邢老四你莫不是看人家长得秀气,动了什么歪心思吧。哈哈哈哈他们见谢留尘长相出众,身姿颀长,又是手到擒来的伏罪之人,心中存了几分轻蔑之意,说话间便肆无忌惮起来。
    那位被叫做邢老四的散修蓦地啐了一声:呸!长得再美也是条毒蛇,我可不是门主,这等蛇蝎心肠老子可不敢受!他嘴上虽说着嫌弃的话,眼光却毫不客气地、不住扫过谢留尘的面容与腰身。
    谢留尘微感恼怒,紧咬牙关,他心知这一战必是免不了的了,也只好先将老黄狗放在一旁地上,全身施为,对付起身前这人来。
    那邢老四微微翻手扬掌,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谢留尘毫不客气,出剑起势。
    他只想着一心突围,自然不会对眼前人手下留情,挥剑间沉稳不失灵巧,将《沧海剑诀》剑招一一祭出。邢老四能在秋水门中取得一定地位,自不会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只见他眼中闪过欣赏之色,沉腕横剑,以力敌千钧之势,从容接下谢留尘先发制人的剑招。
    谢留尘见这一招奈他不得,心思陡转,撤剑回身,使出不久前刚巧学会的《沧海剑诀》上的中篇名招,是为云奔潮涌。
    谢留尘身法轻快,修明剑游走如龙,剑锋所到之处,竟有如千乘万骑之势,声浪气吞山河。
    那邢老四使的是一把青芒利锋,剑锋无光,有如一头沉着猛兽,任风吹雨打,山河破碎,他自岿然不动。双剑相击,迸发出亮度可逾焰光的星火。
    渐渐地,对战场面愈来愈阔,愈打愈是激烈。待过了四五十招,双方仍是勉力僵持着。
    谢留尘始终突围不得,心中焦急,却也知以当前战力,他实在毫无把握胜过眼前这名散修。
    昔日能以绝快身法接连打败两名云山弟子,为何如今却无法尽情挥洒剑意
    何从失去?何从有憾?快意的剑为何不再快意?
    是他心有挂碍了吗?
    谢留尘心中丝丝透出悲凉,忽听一旁地上那条老狗发出一声凄惨叫声。谢留尘循声望去,见那老黄狗正被一名散修伸腿踢飞出去,砰的一声摔落在地。
    谢留尘长长呼了口气,偏头骂了一声:去他娘的快意不快意!再这么婆婆妈妈下去连小命都保不住了!话音未落,他眼中突现狠厉之色,周身乍起白虹剑光。剑锋开始如野马脱缰般无端挥洒,竟是爆发出一股决绝不屈之意。
    那邢老四似是全然没料到他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招,脸色一慌,开始手忙脚乱开始抵御剑势,但见谢留尘步步紧逼,也不管剑势用得是否合理,招式是否能克敌制胜,腕间胡乱抖动,提剑便砍,出剑狠辣。横劈竖挑,出手间杀意决然。
    邢老四微微色变,一个不慎之下遭他打倒,胸口衣襟被剑锋挑割,破出好大一个洞,冷风飕飕往里灌去。
    谢留尘撤去白虹剑光。他负手立身,将众人或惊或惧的神情尽收眼底,淡淡道:我可以走了?
    其他人愣愣站立,邢老四面上挂不住,恼羞成怒道:大家愣住干嘛?快来杀了他!
    余下十一名散修得了指令,纷纷手持武器,一拥而上,意欲将他斩杀当场。
    谢留尘再是心思通透,也料不到这群散修竟如此言而无信。他虽剑术有成,但寡不敌众,逐渐被逼至路旁杂草丛上。包围圈越来越小,他挑唇冷笑道:出尔反尔,果真是秋水门自上至下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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