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云山弟子皆是悚然一惊,玄思真人断言一语,无非坐实了云相长老私通魔族之事,魔族好不容易安生三百年,如今与云相长老勾结,难道是打算伺机卷土重来?
    他们因已先入为主,早一步认定云相长老弃明投暗,勾结魔族,便将玄思真人的所谓内应对应到云相长老身上,却不知玄思真人此言却是话中有话。
    清阳真人喟叹道:云相长老为我云山操持俗事,兢兢业业数百年玄思啊,有些话,可不能随便说啊。
    玄思真人道:云相长老之死固然令人悲痛,我亦是就事论事,并非在说他人坏话。
    清阳真人别含深意:哦,那你又觉得这个内应,会是谁?
    玄思真人却道:追查真凶之事另有其他长老协助掌门处理,我本就无需参与这等俗务,剩下的都与我无关。
    他将衣角往旁一撩,冷声道:我来,是为接回我的徒儿,掌门如若无事,我们师徒二人就先回磊落峰了。
    话毕,玄思真人径直走下长老位,一步一步,走到跪倒在地的云山弟子脚边。
    谢留尘没有抬头,余光瞥见师尊的玄色衣摆停在脚边,而后,是师尊平静的声音:回去吧,徒儿。
    谢留尘回了一声是,随后站起身,向掌门及诸位长老、峰主行了一礼,跟在玄思真人的身后,走出主殿。
    门外围观的弟子急匆匆挪开一条通道,注目这对师徒远去的身影,谈论声不绝于耳。
    诶诶,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走了不是在追查凶手吗?
    不会是闹不和吧?我看掌门脸色好差。
    去去,胡说什么呢你
    清阳真人黑了一张脸。好半晌,才有一位长老苦笑道:这,玄思长老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啊
    无明峰峰主哼了一声:哼!摆脸色给谁看,那他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是谁迫他上殿来的吗?
    一位长老试探着问:掌门,你看这云相长老
    清阳真人盯着主殿门外,深深长叹,良久,方沉声道:以门派最高规格好好安葬云相长老,一木,由你去处理吧。
    坐于一旁的一木长老遵命称是。
    清阳真人又冷笑一声:至于这对师徒,呵,看来我们云山人少派小,怕是留不住这位大能修士了。
    一木长老不解:掌门此话何意?
    清阳真人呵笑一声:长老可记得十年前玄思真人带徒上山之事?
    一木长老点头:记得,当时玄思真人带了一个孩子上山,便是方才那个少年罢。我还记得自那之后玄思真人便迁居磊落峰,十年来再不下山一步,也不知是何缘故。
    清阳真人眼中寒芒微闪,冷声道:可惜时过境迁,有些人怕是忘了当初的承诺,终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留不得,留不得啊。
    殿内再度恢复死寂,天一阁弟子自觉外人身份,静静站立,不敢出声。
    向晚宁悄然握紧拳头,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磊落峰上,阔别一月,依旧是凄清孤苦的景象,玄思真人领着谢留尘,拾级而上,走回山上。
    夜空浩渺,残星几点,远处烛光明灭起伏,狭窄山道上,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而行。
    看向眼前身影,谢留尘乱跳一整天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安宁下来,忍不住开口:师尊
    总感觉,这次出门回来后,玄思真人变了很多。
    是因为云相长老之死吗?
    思绪一时飘远,他蓦然想起一月前乘舟出行,偶然捕获的云相长老与赵逸的谈话,也是他唯一一次听到外人谈及他的师尊。那时他斜倚船舷,闭目养神,耳力外放,尽情聆听风声割裂、海浪喧嚣,却不期然听到船舱里那番未设下结界的对话。
    玄思此人,看似不近人情,疏淡冷漠,实则刚强独断,心里极有主见分寸但过刚易折,心思过重,往往于修道一途上走不长远本就非同道人,你又何需将心思花在他身上呢?是云相长老难得一见的柔软语气。
    另一道声音响起:我也并非故意要为难与他,只是这人实在不会做人,要不是他天天摆出那副脸色,谁乐意去搭理他?声音中带着忿忿不平,是无明峰峰主赵逸。
    谈话戛然而止,剩下的已经在海浪风声中消散开去。
    排除了大半无足轻重的闲言碎语之后,只有这么一句残留在他脑海于修道一途上走不长远
    原来这个人,也是会死的。
    高大的身影依旧,持剑的手依旧,多年前曾牵着年幼的他走上云山,走上磊落峰。他仍旧记得,那双手上带着多少层薄茧,磨得他多不舒服,总是忍不住想脱离却被握得更紧。后来,他被安排在了磊落峰,开始踏上修途,从一开始的握不住剑到后来沉迷于修炼,日子都是平波无澜悠悠而过,乏善可陈,再也没有那样亲密的接触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然忘净,却在这条窄窄山道的夜色中,被乍然敲开尘封深处的记忆。
    他想,这样无情的人不是最适合修仙吗?他怎么会老?怎么会死呢?
    但实际上,哪怕常年闭关,修为仍是凝滞不前,那日渐佝偻的身躯还是出卖了他的衰老之态。
    难道死亡真是不可避免之事吗?
    南星师父如此,云相长老如此,玄思真人也会如此吗?
    身边之人一个个离去,只余自己一人在尘世,就算能得享长生又如何?
    那修仙,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般想着想着,谢留尘竟然就此陷入魔障中,浑浑噩噩站在原地,走在当前的玄思真人敏锐察觉,回身一望,当即蓄起真气,运起二指点向谢留尘灵台。
    一时间,灵台清明,恍如大梦初醒,历劫重生。
    谢留尘神智慢慢回复,呆滞道:师尊,我我刚才
    玄思真人语气中带有少见的严厉: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方才若不是我及时察觉,召回你的神识,只怕你就永远被困在魔障中,成为心魔的食物了!
    谢留尘嗫嚅道:对不起,师尊,我,我只是一时神思翻涌,不料
    玄思真人眺望远处渺茫星空,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你们少年多情,总是有着各种翩浮联想、旖旎绮思,但是修行之途最忌纵情任意,你要记住,不要让情绪牵动了你,而是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做到太上忘情,超然于世,才不至于发生今天的事情。
    谢留尘虽不说,但心下却倍感委屈。他十年来首次对眼前人产生了如师如父的感情,只是尚未来得及将那点小心思整顿个明白,便遭到对方疾言厉色的告诫,明明知道玄思真人根本不知自己为何而恼,却还是有着一种自作多情的挫败感。
    玄思真人又叹道:你啊,你这样,将来怎么继续修炼下去?怎么练好剑?有谁会在你身边纠正你的不足,教导你走上正确修途,走得更长远啊
    谢留尘嘴角抿得紧紧,心中愤怒至极,心道:你也好意思说这种话?你什么时候尽过为师之责,你不就出来逛风景时随手扔我几本书吗?算哪门子的教导?你对得起南星师父的托付吗?天底下有你这样的师尊吗?越想,心里越加不平。
    方才心底那点温情心思已然被打击得干干净净,谢留尘甚至有些凉薄地想道,就这样吧,他既然这么不讲道理,也从没真正教过我,哪怕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了。
    玄思真人说了几句便不再往下说了,师徒二人一时无言,待走过一刻钟,终于到达磊落峰上,玄思真人留下一句:你这几日最好不要出门,安心在峰上修炼,任何人来召唤都不能去。而后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谢留尘一颗心被怒火烧得沸腾,他自认只是一时走神,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却先是遭到师尊责骂,而后又是被勒令不得外出,这算什么?将他变相禁足吗?
    被常年练剑磨得一干二净的少年心思,平生第一次有了叛逆的念头。
    第十九章
    宣和峰这边,依旧是明火幢幢的主殿,依旧是冷寂肃杀的氛围,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殿外的人声鼎沸,没有了殿内或站或跪的诸多身影。
    云相长老的尸身已入土为安,喋喋不休的弟子被各自师长提溜了回去,天一阁弟子被客客气气请出主殿。
    台上台下,仅只两人,一者端坐,一者低跪。由于据理力争许久,向晚宁始终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双腿早是发麻,眼前也有了阵阵晕眩感,清阳真人坐在高位上,冷眼觑着她:晚宁,这就是你的想法?
    今日这一番师徒对峙,向晚宁在云相长老身亡后便已预料到,她一路上也想得很清楚了,她相信谢留尘的为人,所以不能眼睁睁看着无辜师弟枉死。
    她自问做不到师尊的要求,或许她的心,还不够狠,还不够资格接任这偌大的云山剑宗。
    向晚宁低头道:是的,师尊,弟子所言俱出自肺腑,绝无二意。
    清阳真人冷冷哼了一声:看来你是坚持要护他。
    他表情淡淡,却挥动袖袍,在大殿里施加威压,向晚宁面色瞬间变白,试图稳住呼吸:云相长老的死另有真相,绝非谢师弟所为,请师尊三思。
    清阳真人再次哼了一身。
    她再次叩拜:弟子幼年入门之时,曾听师尊教导,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心存仁义、怀抱大爱方能在修途上走得更加长远,这也是师尊一向教导给我的道理可是,她咬咬牙,一字一顿:可是现在师尊竟然想要违背自身言行,企图靠解决弟子以换得一时安宁,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的行径,请恕弟子无法认同!
    清阳真人双眼陡睁,猛地站起,疾言厉色道:妇人之仁!当真是妇人之仁!那谢留尘来历不明,出行前我曾让你在途中严密看管好他,却没想到你竟然心慈手软,不听为师号令,致使云相长老惨死天一阁上,我尚未拿你问罪,你竟还敢来为他求情!
    向晚宁扑地拜倒在地:是弟子有负师尊嘱托,弟子甘愿受罚,但是,这不是师弟做的!
    你竟还敢为他求情!晚宁啊晚宁他长舒了口气,想到台下跪着的女弟子毕竟身份特殊,又缓和了语气,在这么多亲传弟子中,你向来是我最得意的那一个。你样样都好,有担当,有能力,为师一直对你很是满意,将来这整个云山也会交到你手上,可惜你为人却始终过于优柔寡断、妄自菲薄。
    他摇了摇头,接着道:我知道,把整座云山剑宗的万千重担都压在你身上,对你而言实在是太沉重了,可是晚宁,你要清楚,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有时候你所坚守的,你所希望看到的,并不是最好的结局。
    向晚宁心下一惊。
    清阳真人居高临下看着她,肃容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弟子,你是未来的一派掌门,你要站的,是在我这个高度上。
    属于大能修士的威压悄然撤去,向晚宁不知何时身后冷汗已浸湿衣袍,她四肢发冷僵硬,头脑却是意外清醒。
    清阳真人说的是对的,为了云山数万弟子的命途,她只能站在整个门派的角度,去处理一切可能对本门派不利的变数。
    身为云山掌门亲传大弟子,她自认没有商师兄那样的魄力,担得起一派之主的身份,强大到让世人心悦诚服,可以尽情尽意、随心而动;平庸如她,被安排坐在这个位置上,是惶恐不安的,生怕自己做不好,有负师长信任,有负同门期待,故而一直如履薄冰、兢兢业业。
    可是,如果不负师长信任,不负同门期待的代价是牺牲一位无辜师弟,那建立在他人性命之上的声名地位、门派安稳又有何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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