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子兰一向很少参与宗门事务,谢汋却不然,方方面面他都有涉及,尤其是赤地魔域,这几十年来一直由他管着。
    谢爻却似浑然不觉,只是微微颔首,淡淡道:“赤地出了什么事?”
    夏侯俨正欲解释,凌长老抢先道:“是偃师宗,偃师宗昨夜攻入赤地,到今早已拔下了燃丘城。”
    谢爻目光微微一动,燃丘城在魔域十一城中规模不算大,但是一夜之间拿下魔域一城,便是重玄也不是轻而易举能办到的,毁灭一城容易,攻取一城却要难许多,至少要出动两位大能并上百名元婴境界以上的内门弟子。
    他道:“偃师宗出动了多少人?”
    夏侯俨揉了揉额角:“正道修士三十多,单炼虚期以上便有十多人……”
    他顿了顿,解释道:“烛庸门论道会之后,归元、太虚等几大宗门都暗中派了门下高手前去偃师宗的宗门旧址查访,但整座城池在一夕之间化为焦炭,几百年来遗迹也早已淹没在风沙中,但那些派出去的修士无一例外都去而不返……”
    谢爻道:“都成了傀儡?”
    夏侯俨面沉似水地点点头:“各大宗门本以为那些人都被那神秘莫测的偃师传人杀了,昨夜才知道是被制成了傀儡。”
    章长老蹙眉道:“据老夫所知,偃师宗有一则极严格的门规,门下弟子都立下了毒誓,绝不可将活人制成傀儡,否则便要受噬心之苦。”
    他顿了顿,接着道:“除非那人并非偃师宗传人,可是化蝶是偃师宗不传之秘术,只有宗主传人才能学……”
    许长老也道:“我们实在猜不透其中的关窍,不过这是当初九大宗门最担心的情况——当初便有人说,偃师宗的傀儡术夺造化之功,若是有一个人想办法摆脱门规束缚,肆无忌惮地将活人制成傀儡,必然会威胁到各大宗门的存续,甚至颠覆整个清微界也未可知。”
    谢爻脸上仍旧波澜不惊,甚至并无多少惊异之色,他点了点头:“仅凭这些修士傀儡恐怕难以攻破燃丘城的防务。”
    夏侯俨脸上闪过尴尬之色:“还有七八十个魔修,赤炼以上的也有十来人。”
    魔修的赤炼便相当于正道修士的炼虚期。
    不等谢爻说什么,凌长老抢先道:“烛庸门论道会之后我们商议是否遣人去探访偃师宗旧城,掌门坚持按兵不动,谁知谢汋那小子,私下里却先后派了几批赤地魔修去查访,倒给偃师宗送去不少助力。”
    他顿了顿,冷笑道:“我们这三个昏聩老东西不中用也罢了,他擅作主张,置掌门师兄于何地?”
    夏侯俨不发一言,脸色越来越难看。派魔修私下探访偃师宗遗迹,他当然知情,因为谢汋便是奉他之命行事,他明白,在场的三位长老也明白,但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凌长老明面上说的是谢汋,但谁都知道他是指桑骂槐。
    谢爻不说话,眉心微微蹙起,许青文瞥见,心中微微一惊,恍惚觉得他眉宇间的神色竟有些像他师父郗老掌门。
    章长老向来充当和事佬之职,见凌长老咄咄逼人,惟恐伤了和气,劝道:“师兄,阿汋毕竟年轻,性子浮躁激进了些,办事不够深思熟虑,说到底他也是为了宗门筹谋效力……”
    凌长老嗤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瞟了眼夏侯俨:“谁知道是为宗门效力还是暗中谋私利,归元和太虚为什么派了门下那么多高手去那不毛之地,难道是为了一堆废墟?”
    他只差将“宝藏”两字说出口了。
    许长老道:“凌师兄,算了,事已至此,还是先商议应对之策要紧。”
    章长老颔首:“如今多事之秋,东北数洲相继出现冥妖食人,要派遣人手去除妖,赤地之乱方平息不久,如今又出了这等事,燃丘城虽然小,但地处险隘,落入偃师宗手里,对我们在赤地的领地威胁不可谓不大。”
    凌长老皱了皱眉:“章师弟,这些我们都知道,不必再赘述了。丑话总得有人说,你们都藏着掖着,老夫便来做这得罪人的一个罢了。”
    他顿了顿道:“谢汋去凌州办事不力姑且不提,赤地的事他难辞其咎,依老夫之见,这么重要的事务不宜再由他管,还是另择贤能,担起赤地之责。”
    他觑了觑谢爻的神色,叹了口气:“阿爻,你别怪师伯不顾忌你们的关系,老夫实话同你说,失去凌州岁入,宗门已是捉襟见肘,要是赤地七城再出纰漏,不等明年宗门上下几千口人都要喝西北风去。”
    几人都有些尴尬,许青文清了清嗓子:“阿爻,你在清涵崖闭关,我们也不想用这些俗务来烦你,不过阿汋与你毕竟多一层关系,还是要由你来定夺。”
    谢爻一直面无表情沉默不语,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直到这时,他方才道:“由掌门师兄和几位长老处置便是,不必顾及我。”
    凌长老闻言大喜,章、许二人也松了一口气,只有夏侯俨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难掩眼角眉梢的失望,谢汋一直是他左膀右臂,赤地本来是凌长老的首徒管着,他步步为营,筹谋了许久,才夺过权柄交到谢汋手里,这回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许长老道:“依诸位之见,赤地的事该派谁去处置?”
    章长老提了两个名字,分别是凌、许二人的得意弟子,凌长老却都摇头否决:“往大了说,赤地之事关乎宗门千年基业,处置不当甚至关乎存亡,且偃师宗传认阴险狡诈,行踪诡秘,他们恐怕难以应付。”
    许长老道:“凌师兄说得对,还是得有个老成持重之人坐镇,依我看,还是要劳凌师兄的大驾。”
    凌长老连连摆手:“老夫归隐多年,乐得逍遥,赤地之事那么棘手,做好了是理所当然,做错了倒是宗门的千古罪人,徒惹恋栈之讥。’”
    章、许二人再三劝他,连夏侯俨都发了话,凌长老方这才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既然如此,老夫便舍了这把老骨头,再为宗门奔忙这最后一次。”
    众人都赞他高义,自然又有一番追捧。
    谢爻在旁默默听了会儿,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师弟。”
    ……
    谢爻到叶蛰宫时,谢汋已接到了夏侯俨传来的消息,知道自己在赤地的权柄已被师伯夺了去,多年苦心经营全是替他人做嫁衣裳,他心中郁愤,经脉中气息更乱,冲得他吐了半碗血。
    谢爻一走进他寝殿便闻到一股夹杂着药味的血腥气,不由蹙了蹙眉。
    他绕过屏风,只见师弟靠在床头,脸色白得像纸,嘴角还残留着一些未擦净的鲜血。
    见他进来,谢汋露出个讥嘲的微笑:“师兄怎么突然光降,真是稀客。”
    谢爻仿佛听不出他的不满,淡淡道:“近来伤势好些了么?”
    谢汋道:“劳师兄垂问,暂且死不了。”
    谢爻伸出手:“我替你诊诊脉。”
    谢汋却将搁在床边的手腕一收:“不必劳驾师兄,我的医术虽不及师兄半分,治我这种无用之人已够了。”
    谢爻抿了抿唇道:“我知道你怪我不帮你说话。”
    他顿了顿:“但是与魔域牵扯过多,于你有害无益。”
    谢汋像是第一天认识谢爻,打量他半晌,忽然“扑哧”笑出声来,自嘲地摇摇头:“师兄啊师兄,你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真神仙。”
    就在这时,有仙侍从殿外传音进来:“启禀仙君,石仙子回来了,正在殿外等候着。”
    谢汋双眼一亮:“快请她进来。”
    谢爻自堂弟受伤后便对叶蛰宫有所留意,知道他近来有个姓石的徒孙常在他殿中陪侍,闻言蹙了蹙眉。
    谢汋将他神色尽收眼底,笑道:“怎么,师兄羡慕我有徒孙孝顺?”
    谢爻道:“你自己知道分寸便是。”
    谢汋笑道:“师兄不必担心,我还不至于对徒子徒孙起什么别样心思。”
    他眯了眯眼:“对了,差点忘了,我有一样有趣的东西,一直想给师兄看看。”
    他说着从枕边拿出一只小玉匣,递给谢爻。
    谢爻接过,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两颗小小的芥子,是入门试炼初选中用的那种。
    谢汋道:“师兄可还记得终选里在照机镜里呆了半个时辰的凡人女孩?这是她初选时比剑的芥子。”
    谢爻眼前闪过一双冷淡的眼睛,皱了皱眉:“为何给我这个?”
    谢汋双眼中闪动着愉悦的光:“不知道,只是直觉师兄会喜欢。”
    第60章
    石红药低着头, 快步走过谢汋的寝殿,绕过屏风,站在他床前。
    谢汋早已屏退了仙侍,一见到她, 桃花眼中灼然放光:“红药, 我嘱托你的事可有眉目?”
    他本该注意到她的疲态, 她眼下的青黑, 满面的风尘,还有干涸的嘴唇, 他也该想到昨夜偃师宗的傀儡军攻破燃丘城时,她所在的连旱城就在数十里外,极有可能受到波及。但他此刻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想不到,他满心满眼只有自己。
    石红药抿了抿唇, 迟迟不说话,谢汋道:“出什么事了?找到那医修了么?”
    “回禀仙君,找到了,”石红药道, “不过他不在连旱城, 在燃丘城。”
    谢汋本该问她一声可曾受波及,但他却刻意忽略了, 既然人已活着回来, 还有什么可问的?
    他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怎么说?”
    石红药抓着腰间的乾坤袋, 手微微颤抖,乾坤袋里有个匣子, 里面装着一页泛黄的纸和一瓶丹药, 是那生着胭脂泪痣的黑衣女子给她的。
    直到这时候她还未下定决心, 她可以告诉他实话,她在燃丘城找到那魔医修的时候,他已死了,她也可以将那匣子交给她,她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有什么作用,但一定会让他遭遇比修为尽失更悲惨的下场。
    “怎么了?他到底怎么说?”谢汋问道。
    虽竭力掩饰,石红药还是听出了一丝不耐烦。
    就是这一丝不耐烦,最终促使她从乾坤袋里取出了匣子,双手呈上:“找到了,不过他不在连旱城,在燃丘城,这是他让弟子交给仙君的。”
    谢汋难掩欣喜,接过匣子,迫不及待地打开,取出那张泛黄的纸,上面写得满满当当,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心法口诀,他认得上面的字迹的确出自魔医修蒲达钦之手,他又拿起药瓶,打开瓶塞往手心里一倒,里面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药丸,色泽鲜红,犹如鲜血凝结而成。
    石红药道:“他说服下这丸丹药,再日夜按着纸上的心法运功调息十个小周天,一年半载后经脉应当能恢复,不过能不能全恢复就看造化了。”
    谢汋一哂:“这姓蒲的说话总是八分满,他说能治,八成是准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最后吩咐你的事,你可做了?”
    石红药低下头道:“嗯……”
    魔医修掌握了他的秘密,他当然不能留他活在世上。
    谢汋发现石红药被赤地的烈阳晒脱了皮的脸颊泛着灰气,不疑有他,只是嘉许地抚了抚石红药的肩头:“别为这种渣滓内疚,他医术虽高明,杀人放火、□□掳掠的事可没少做。”
    他顿了顿道:“你也算是为清微界除了一害。”
    石红药道:“这种恶人给的心法和丹药,仙君要不要找人验一验?”
    谢汋嗤笑了一声:“便是给那老东西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糊弄我。”
    何况他是不可能将这两样物事给别人过目的。
    他之所以如此放心,多半还是笃定石红药不可能骗他。不过他天性谨慎,为免那魔医修动手脚,还是叫了个仙侍来,从那枚药丸上刮取些许粉末,令她服下,直到翌日见她无恙,这才将丹药服下。
    他起初运功时也极谨慎,一有不能确定的地方便停顿下来,但小心翼翼地运转了一个小周天后,感到经脉中灵气散逸的速度有所减缓,这才渐渐放下疑虑,便即闭关,日夜打坐,只盼着能早日恢复修为。
    只剩下石红药这一个隐患——他固然相信这样蠢钝的女子不会轻易变心,但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没有什么人比死人更可靠的了。
    只是前不久他刚对崔羽鳞下手,若是石红药又紧接着出事,难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说不定崔羽鳞的死已经有人起疑,只是抓不到他的把柄罢了。
    这种事当然难不倒谢汋,他心念如电转,很快便有了个主意。
    他将石红药召到闭关的石室内,温言软语地安抚了会儿,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便道:“红药,我有一件事,不知该派谁去办,不如你替我想想。”
    石红药道:“仙君有何难事?”
    谢汋道:“你该知道,赤地的事务原本是我在管着,因我在凌州办事不力,如今移交给了凌长老。”
    石红药点点头:“弟子有所耳闻。”
    谢汋道:“这阵子凌长老与归元、太虚两派的大能商议,要联手去镇压赤地叛乱,我想找个信得过的弟子同行,苦于没有适合的人选。”
    他苦笑了一下道:“夏侯掌门与凌长老其实有些龃龉,我是掌门师兄亲手带大的,凌长老自然也视我为眼中钉,我担心他借着出征赤地的机会找些莫须有的所谓‘把柄’对付我,因此想找个自己人同去,一来盯着些上天宫的弟子,二来也让他们有所顾忌。”
    他顿了顿:“几个亲传弟子不是太浮躁,便是不可信赖,竟没有一个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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