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明明不喜欢甜食,为什么要吃?”什么变了口味,什么想借此在后妃面前向天子邀宠,这些话霍闲根本不信。
    霍燕燕有气无力的与他对视,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断断续续的说:“瞒不过你......”
    “你喜欢他......”霍闲不可思议道:“可他是皇帝,是天子。”
    “他也是人。”霍燕燕咳了一声,说:“你若将来有了喜欢的人就能明白我。”
    天熙帝九岁登基,在权臣和太后之间盘桓数年,眼睁睁的看着朝廷的肱骨之臣一个一个离开,天熙帝小心翼翼的走着每一步,将愈发飘摇的江山一点一点拽拽回来,不敢行将踏错一步,没有人明白一个九岁孩子的决心,就连曾在先帝病榻前发誓会全力辅佐新帝直至他能亲政的老臣也相继而去,这条先帝匆忙之中铺的帝王之路注定要靠自己走出来。
    这一切天熙帝不曾与任何人说起,这世上谁都可以叫苦叫累,唯有帝王不能,可就算天熙帝从未说起,她却还是明白,和她从小在雁南王宫所见到的父亲这样的王不同,她懂得天熙帝的胸襟和抱负,更见过半夜醒来天熙帝披着单衣在灯下批阅奏折的背影。
    她并不确定那碗点心里头是否掺了毒,只是她知道,无论后宫的哪个妃嫔有孕,于天熙帝而言都有性命之忧,这皇宫如铜墙铁壁一般被守护着,却总也挡不住那些阴谋诡计,她当然明白无论发生什么,她的孩子都一定会“平安”降世。
    她已经替他悄悄试过数次,然而真的替他中了毒,除了身体上的疼痛,她并没有太多害怕。
    她不伟大,也并非是为了天下人,天下人如何她管不了,她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她不是为了大祁的天子,她只是想尽力救一救她所爱之人。
    “阿闲......”霍燕燕颤抖的手碰上霍闲的脸,她用最后一口气对霍闲说:“往后......阿姐不能再帮你了。”
    *
    裴熠进门的时候看到的正是灵魂神游在外的霍闲,他刚想叫还没走远的秋白进来看一看,就,听霍闲说:“我没事。”
    裴熠见他脸色恢复了一些,便作起势来,说:“都吐血了还说没事,我得好好检查一番。”
    他嘴上这样说却并没有真的做什么,而是去给霍闲倒了一杯温水。
    “你刚刚说......”
    “贵妃的事......”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裴熠怔了一下,选择性的闭嘴了,霍闲喝了点水润了润干涸的唇瓣,说:“你请旨送公主去东是为了给我寻药?”
    裴熠无法义正言辞的在此时与霍闲玩笑,但他也不想否认,东都之行本就为寻药,裴熠不说霍闲也便不问,但即使不问他也十分清楚这“药”并非是那么易得的。
    “你可有受伤?”
    “没有,东都人的三板斧功夫哪里伤的了你侯爷。”裴熠说这话的时候隐隐感觉胸口的钝痛还有余悸。
    霍闲的神色依旧恹恹的,那是大病初愈后的迹象,他有气无力的扯了一点表情,裴熠便将他揽进怀里,温说:“等事了,我请旨回禹州,你跟我一起走。”
    霍闲枕在他的肩上,良久才“嗯”了一声。
    许是之前点在屋内的安神香起了作用,许是裴熠的耳鬓厮磨让人安心,霍闲的意识逐渐昏沉。
    裴熠宽大的手掌在他背上轻轻拍着,霍闲就在这几近宠溺的温柔里伏在裴熠肩上呼吸也渐渐均匀起来。
    第116章 旧案
    霍燕燕已经香消玉殒,但端午宫宴毒杀一案并未随之消散,皇宫戒备森严,关津将禁军的人手增加了一倍,而太医院至今没有查明霍燕燕中的是何种毒。
    天熙帝一气之下迁怒太医院,裴熠进宫的时候,门口跪着十多位太医在瑟瑟发抖。
    天熙帝身边的李忠义见着他,疾步着走过来相迎。
    李忠义虽是内宦,长相却端正的很,笑的时候不谄媚,不笑的时候也不显得冷峻,总之无论是在何时何地都给人一种可亲可近的感觉。
    裴熠左右打量着跪城一排的太医,有心想开口,却见这些人哥个个神色紧张,甚是还有人面前湿了一大片,竟是满头的冷汗滴下来汇集的。
    “他们犯什么事了?”裴熠皱着眉说。
    李忠义闻言微微回转,笑着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回侯爷,因太医院至今还未查清楚贵妃所食的点心里掺杂的是何毒,皇上一怒之下便罚他们在此想清楚再回去。”
    即便是在当初赈灾一事上,天熙帝也只是就事办事,不曾迁怒无辜之人,这不像是他的一贯作风。
    李忠义似乎看出裴熠心中所想,又说道:“陛下和贵妃娘娘伉俪情深,一时伤心,还望侯爷多劝劝才是。”
    裴熠只是笑笑,没有应答,心想“我劝什么,若是连发泄都不能,还算是个人吗?”
    *
    裴熠还未进门,就听见关津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殿内响起,裴熠目光不觉循着声音而去,呢喃听出天熙帝带着怒气,想来也是,偌大的皇城,贵妃死于非命,已然过去了数日却没有一人能查清原因,这个时候天熙帝恐怕见着谁都会发怒。
    裴熠问:“关大人在?”
    李忠义温声温气的说:“是”
    说话间,宫殿里几个太监和宫女垂首有序的从里面退了出来。
    这几个人裴熠面熟,都是在御前侍奉的,平素见着裴熠总是恭恭敬敬的,今日却仓皇的行了礼就匆匆离去,裴熠饶有兴致的回头看着他们,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里。
    天熙帝的确龙颜大怒,从因病告假的梁师傅到宴上替贵妃试菜的小柱子,刑部查到的人接连遇害,而太医院对贵妃所中之毒也毫无进展。
    这是个蓄谋良久的暗害,贵妃的死让他后背发凉,他本以为自己一步一步的将棋局上填满自己的棋子,却不想对方已经杀红了眼。
    在这样飘摇动荡的局势里,他更加笃定要铲除对皇权虎视眈眈的异己。
    裴熠刚一脚踏进殿,正要行礼,天熙帝便先他一步抬手道:“需要提审什么人,去找柳敬就是。”
    天熙帝一脸的疲惫,他已经不想在听到“臣无能。”“臣尚未查清”这样没用的废话了。
    然而裴熠却没动弹,而是站在原地,掷地有声地说:“这恐怕不行。”
    关津站在天熙帝身后,见裴熠连一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不禁在心里捏了一把冷汗,他不敢出声,只好用口型提醒裴熠“皇上还在生气”边说边抬手示意他退下。
    谁知道裴熠仿若未闻,继续道:“臣方才从外面进来,见殿外跪满了太医,不知他们所犯何罪?”
    李忠义在一旁候着,饶是从小伺候天熙帝长大,听了裴熠这话心中也不禁升起一阵紧张,心说,我的祖宗啊,让你劝人,你就是这么劝人的吗?
    然而裴熠不仅看不见关津的善举,也听不见李忠义的心声,他说了句让殿内两人差点跪下去的话:“臣斗胆请皇上先放他们回太医院去。”
    那长相端正的太监听了这话,端正的五官已经拧作一团,只可惜任他眉飞色舞,裴熠都没正眼看过他一眼。
    天熙帝自始至终不发一言,面对裴熠忽然给太医们求情,他只是不语,帝王心思难测,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会不会大发雷霆迁怒于给太医们求情的定安侯。
    忽然之间“砰”的一声打破寂静,李忠义打翻了一盏茶,他忙跪下道:“陛下恕罪,奴才一时不慎。”
    天熙帝堪堪觑了他一眼,对于这位一向持成稳重的太监第一次皱起了眉。
    裴熠深知天熙帝性子多疑,不等他开口就说:“并非太医院无能,而是贵妃所中之毒确系他们从未见过。”
    这话说的蹊跷,太医见没见过,他怎么知道。
    “从未见过?”天熙帝轻嗤道:“宫中有这么多太医,难不成你想说朝廷养的是一群庸医?”
    “皇上稍安勿躁。”裴熠不紧不慢的说:“臣已查清毒药来历。”
    这世上能见血封喉的毒药寥寥无几,大多数毒都有药可解,既然这毒最初并非是为了要霍燕燕的命,那下毒之人便不会用寻常太医就能查出来的毒,太医就在宫中,只要知道是何毒即便是一时无解,也能想方设法拖延时间。
    但当时太医根本不知道霍燕燕是中了什么毒,不敢贸然喂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中毒而亡。
    可见幕后之人就是要让此案成为一桩悬案,裴熠原本也没将这两件事往一处想,只是昨日在禁军的办差大院见了关津,关津日日都出入皇宫,天熙帝身边最亲近的便是他,太医受罚一事他其实昨日就已经知道了,连太医们都查不出是何毒,那多半是这种毒大祁少见或是根本没有,他便想到了一种中原罕见的奇药——加独。
    雁南的王妃便是死于此毒,当初在查韩显一案的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让他意外得知王佑仁的祖父是做药材生意的,加独这种阴损的毒药绝迹中原,产于西域,唯一一次出现在大祁,便是二十年前雁南王妃中过此毒,但雁南王为了自保,将此事瞒了下来。
    连半生行走江湖的秋白对这种毒也束手无策,更遑论连谒都都不曾出过的太医院的太医们呢。
    裴熠曾向太医院要过霍燕燕当晚所食的点心,让秋白与从王佑仁那处得来的加独对比过,确系验证他的猜想,是同一种。
    裴熠道:“太医之所以不知道,是从未见过,但即便没有见过,若两种东西相似,太医只要一验便知。”
    “王佑仁?”天熙帝微微皱着眉心道:“朕记得柳州是你亲自去的,此事你当时为何不报?”
    “是臣失职。”裴熠知道这件事一旦说破,天熙帝必然要起疑,他十分不厚道的将这件事推到死人身上,说:“臣当时是循例清查,因王佑仁祖上曾经营药材一事与赈灾案并无直接关联,当初主查贪污案的是前刑部尚书周逢俍,臣已经将所有相关卷宗递交刑部,其中包括王佑仁与韩显的往来以及王佑仁的背景,那份案卷若没有被人动过,应该还在刑部,皇上不若让柳敬查一查。”
    “哼。”天熙帝轻易就看穿了他的狡猾,说:“此前周逢俍既从未与朕提过,必然不会将那份案卷留到现在,想来柳敬也是查不出什么的。”
    “皇上,知道贵妃所中之毒的来历,想必柳大人能迅速告破此案。”裴熠观察着天熙帝的神色,试探道:“只是这样一来,当年雁南王妃一案恐怕也会因此浮出水面。”
    作者有话说:
    追更辛苦了??
    第117章 阴谋
    当年雁南王妃出事,正值谒都派遣监察官到雁南审查,那一年审查官员是齐世广,当时齐世广刚袭爵不久,奉太后之命前往雁南,也是因此,这件事才能迅速传回谒都。
    那时天熙帝年岁尚小,他本该对这件事知之甚少,当时还不是太子的天熙帝却在宫中听人议论过。他记得好像是默写礼则的中途饿了,悄悄去太后宫里那点心的时候听宫女说的,藩王死个王妃对朝廷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或许是当时他太饿了,所以才记得那么清楚。
    而如今,经裴熠一提醒,他却意识到其中的问题所在。
    若加独是西域才有,当年雁南王妃中毒一事便很明了,心爱的王妃被戍西人所害,身为一方王侯必然不会罢休,只要雁南王起兵,雁南与戍西免不了会有一场恶战,然而谁也没想到雁南王根本不敢,他不仅不敢,还向朝廷隐瞒了王妃是中西域加独而死。
    戍西对雁南虎视眈眈,想要占据雁南是不争的事实,然而王妃死的那一年恰巧戍西碰到百年一遇的旱灾,整个戍西都陷入生存的困境,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来供应军需,赫连复并非是有勇无谋的悍将,他绝不会在那一年向大祁发兵。
    如果不是戍西人的阴谋,那会是谁?天熙帝想,难道希望挑起雁南和戍西战事的另有其人?
    雁南王虽然迂腐却不参与谒都的党争,正是因为懂得明哲保身所以才有这么多年的安稳日子。这么多年之所以朝廷没有去动雁南,不仅仅因为雁南王的兵力不足以让朝廷产生威胁,更是因为雁南王毫无野心,安于享乐。
    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天熙帝试图把自己想象成“那个人”。
    明知道戍西没有兵力应对,只想挑起矛盾,只要惹怒了戍西,雁南与戍西的仇恨便结下了,只要戍西一过灾年,重整军队便会立刻对雁南起兵,而雁南王根本无法应对兵精马壮的戍西,雁南里谒都虽远,却毕竟是大祁的,且雁南一带富庶,朝廷必然会派兵增援,到时候雁南王即便再不情愿也必定会披甲上阵,若他战死阵前,新的人便会去雁南接管,如此一来......
    天熙帝恍然明白过来,他心有余悸的对李忠义说:“去把耿东叫过来。”
    关津云里雾里的摸不着头脑,他没听明白天熙帝和裴熠两人之间在打什么哑谜,干脆直接开口道:“皇上,王佑仁祖父好好地为何要毒害雁南王妃?又为何......”他大概想说又为何毒害皇上,但这话他不敢说,于是改口问道:“这其中会不会是受人指使?”
    裴熠无语的看了他一眼,心里终于知道为何天熙帝能在任何时候都对关津放心了。
    天熙帝看了裴熠一眼,裴熠立刻说:“关大人所言有理,想必耿大人会查明实情。”
    “那是自然。”关津道:“敢谋害天子,那是诛九......”
    “皇上,臣还有一事。”不等关津把话说完,裴熠便开口打断,说话间便看了关津一眼,天熙帝说:“关津,你先下去。”
    待关津一脸莫名其妙的退下去之后,天熙帝说:“还有什么事?”
    “臣刚刚听了关大人的话,忽然想到的。”裴熠觑了一眼门口,确认关津已经离开了才说:“幕后之人这一次没能伤到皇上龙体,必然不会就此放手,与其日日严防,莫不如引蛇出洞掌握先机。”
    “你的意思是,要朕先下手?”天熙帝道:“朕怎可......”
    “皇上想多了。”裴熠连忙说:“臣的意思是,这次失败了,他们必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再次布局,臣是武将,读的书不多,但臣知道两军交战若只是防守,总有招架不住的时候,但若反守为攻,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天熙帝在心里对他那句“臣是武将,读的书不多”嗤之以鼻。
    *
    裴熠从大殿出来的时候,太医还在外面跪着,他清了清嗓子,对他们说:“皇上体谅诸位太医近日来辛苦了,让你们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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