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最冷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时候依旧还是天寒地冻,霍闲望着窗外干枯的树梢说:“还是为上药,就叫他们都出去了。”
    裴熠用手背贴了贴霍闲的面颊,说:“你帮我上。”
    霍闲收回视线,侧首便和裴熠四目相对,昨夜的痕迹还未彻底消退,那些伤疤以外的痕迹叫人脸红心跳,裴熠勾着唇说:“你的手笔。”
    “白日宣淫。”霍闲说:“门口都是你的人。”
    这话管用,裴熠闻言,果然恢复了正人君子的模样,不动如山的坐着,半晌又说:“你也是。”
    霍闲垂首不理会。
    待药上完,裴熠才叫司漠。
    阿京跟在后头,低着头不敢看两人。
    司漠见桌上的药瓶还敞着,心说果然不出所料,他疾步上前,余光盯着药瓶对霍闲说:“世子心胸就这么点吗?”
    阿京想上前拦已经晚了,屋内几人面面相觑,霍闲看着他疑惑:“你说什么?”
    “我说世子......”话音未落就挨了裴熠一脚,“滚。”
    司漠还欲解释,被裴熠一个眼神瞪了回去,麻溜的滚了出去。
    “世子,侯爷。”阿京行了礼禀报:“适才萧公子的人来报,说人已经醒了,但已经不能开口。”
    裴熠原以为那夜让修竹将人带走便能留住线索,可还是没躲过,两人一死一伤,伤的数日才醒,醒来受惊吓过度又发高烧大病了一场,命捡回来了,可人已经说不出话了。
    裴熠搭在桌上的拳头不由捏紧了,霍闲心中一怔,随即说:“能进宫伺候的,不会不识字,不会说就让她写。”
    “萧公子用的正是这个办法。”阿京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双手呈上,裴熠半晌没动,霍闲便接过去。
    “是......皇上。”
    裴熠目光冷厉,屋内静谧,良久之后,他的手才渐渐松开,将霍闲手里的纸条紧紧捏住,帝王的疑心终究没有例外。
    霍闲说:“兄弟也好,君臣也罢,他首先是天下共主。”
    裴熠忽然想起当初在宣政殿上,天熙帝以皇后册封事宜召他入宫,以协商为由将他提上千机营提督,让他与赵王分庭抗礼,他当然知道天熙帝身在旋涡之中,属实无奈。高叔稚还在世的时候总对他说,万不可兄弟阋墙,所以当这个病愈缠身,总忧国忧民的小皇帝想要有一番作为,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护着他。
    可是他忽然在这一刻明白了,他是皇帝,无论文臣还是武将,他不允许皇权在他手上有一丝丝的威胁。
    裴熠松开手,掌心里揉作一团的纸落入炭炉,顷刻间就化为一阵烟飘散。
    *
    萧琼安从阎王爷手里救回来的宫女名叫采冬,她病恹恹的,修竹的问话,她都一一写在纸上,如今她早就知道活命的法子,跪求萧琼安收留。
    掩上门,修竹推着萧琼安去了后院,这几日复苏,天气稍稍暖和了一点,枯黄也悄悄伸出绿芽,修竹问他,“她是皇宫里出来的人,我们真要收留?”
    奉命追杀的人,只杀了一人,必定是要复命的,她留在谒都必然不安全,这点萧琼安并非没想过,只是她一个从小在宫里长大的宫女,离开谒都她能不能活,便也成了问题。
    “出了门她必然会死。”萧琼安稍稍侧头看了一眼,说:“怎么,你是怕她留在谒都危险?”
    “是怕给你招来危险。”修竹说:“那些杀手的手段如何,你也清楚,采冬是被谁救的,假以时日就能查清楚,你一介布衣,到时候如何和官家抗衡?”
    院子里的石板路落了几片叶子,车轮碾压过发出碎裂的声音,萧琼安在这短暂的碎裂声中洞察到修竹言语中的深意。
    他的双手置于膝盖上,任如何用力,双膝都毫无知觉,良久之后他才撑开手掌,平淡的说:“她自年少时与家人走时,辗转几度被卖进宫为奴为婢,若亲眷还在,怎忍心。”
    车轴忽然一顿,石子从车轮下蹦了出去,片刻后,修竹继续推着他,“你总有道理。”
    萧琼安笑了,这话他听着有些熟悉。
    作者有话说:
    87章不出意外明天能过审了,抱歉这几天太忙了,晚来一步。
    第89章 旧故
    天熙元年是乔衡与家人一起正经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彼时他对父亲的敬爱个由听他的话一悄悄转变成想要成为他一样的人。
    乔衡自幼好动,攻于骑射,对排兵布阵尤为痴迷,几乎继承了父亲在军事上的所有优势,父子两最能明白彼此,乔偃和高叔稚不同,他没有那么多顾虑,万事都以乔衡喜欢为主,《吴子兵法》是乔偃送给乔衡的最后一件生辰礼,可惜终究没有排上用场,那时,他捧着兵书以为将来自己也会被大祁文官手中的那杆毫锥载入史册。
    小时候的他不知道,那杆他曾以为会载他入史册的笔杆在不久就会将他的家写散,从此与敬重的父亲相隔阴阳。
    不知道的不止他一个,年少的谢锦在他生辰宴上着一身华服,他天生就该是这样被众星捧月,被拥簇的,他带着准备已久的贺礼说:“上战场可不是纸上谈兵,就算你熟读百遍兵书,没有实战也是徒劳,实战便要过招,真正的将军怎么能少的了一把趁手的兵器。”
    谢家没有出过武将,少年谢锦颇有英挺之气,可在谢思域的熏陶下,他那双金贵的双手只会写诗弹琴下棋作画,提刀舞抢离他遥远,乔衡见他说的头头是道忍不住笑说:“你总有那么多道理,礼我收了,你连弓都拉不起来,说起教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时光转瞬,这些事就像是过去了百年那么久,久到萧琼安都快要记不清了。
    院内寂静,修竹推着他往书房去,行至一半,萧琼安忽然侧头对他说:“明日是上元节,按谒都往年习俗,上元节前一天各大坊市都开市了,连续三天,明日街上必定热闹。”
    修竹说:“你想去?”
    少年的萧琼安是爱热闹的,每年上元节,他都会在得到父亲的应允之后,同谢锦纪礼几人出门闹上一闹,可如今已经没有兴致了。
    萧琼安自嘲一声道:“你看我这个样子,想去也是去不成的。”
    “你想去,我陪你去便是。”修竹平静的说:“还是,你觉得我保护不了你?”
    萧琼安倏的一声被他逗笑了,可没笑两声便又沉默了,从前这话是他对他说的,时过境迁竟然反过来了。
    “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萧琼安说。
    “现在?”修竹皱眉:“可上元节是明日。”
    萧琼安说:“宜早不宜晚,就今日。”
    修竹更好奇了,他问:“是要去做什么吗?”
    并非修竹多心,自相识以来,萧琼安对这种热闹素来都是避而远之,上元节逛街这种事情更是和萧琼安三个字格格不入,而且这句宜早不宜晚似乎也显得不太寻常。
    “逛街啊。”萧琼安微微一笑,说:“你来谒都半年都还没好好看过谒都繁华的夜市吧,你跟我这么久,我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他这话把修竹说的像是他的客人一般,修竹当然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气欣赏萧琼安口中的繁华。
    萧琼安似是从他的双眸中窥出什么,便说:“兴许能有意外的收获。”说着抬指敲了敲扶手,笑说:“走了,准备一下。”
    *
    日暮鼓动,谒都各处茶坊,酒肆,面店,赌坊,青楼,人来客往,买卖兴旺,车马喧嚣过市,屋舍鳞次栉比,炊烟不断,向城外绵延。
    修竹沉默的在一旁,他本以为萧琼安说的准备是准备车马银两,结果出门时他连件衣服都没换,车马更是没有准备,两人一坐一立就这么行走在人群里。
    萧琼安说:“你留心着点,谒都街市纵横交错,走丢了很难找得回来时的路。”
    许是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到这种时候他的警觉性便越是强,他目光一直盯着四周,闻言也只是轻哼了一声,确认无人跟踪才说:“你放心,我看人从没看丢过。”
    萧琼安听着这话便明白他误会其中的意思了,但他也不辩解,只说:“那你可看好了。”
    他行动不便,街市本就人多,修竹推着他一人便占了两人的道,来往追逐的小娃娃没留神就跑开冲了过来,修竹正要上前,那小娃娃便直愣愣的冲着萧琼安的双腿撞了上去。
    萧琼安仓皇想要去扶,却奈何使不上力,还因心急差点摔了下去,修竹按住他,走上前双手叉着小娃娃腋下,将人拎到萧琼安面前,说:“你走路不看人的?差点撞到哥哥了,同他道歉。”
    萧琼安闻言错愕的抬首看向修竹,他表情倒像是真的生气了。
    虽然是小娃娃突然撞过来的,但那毕竟还是毛都没长齐的奶娃娃,他没料到修竹会较真,便扯了扯修竹的衣摆,示意他算了,谁知那小娃娃见萧琼安如此好说话,便哇的一声大哭道,“以大欺小,以大欺小。”
    周围人听到哭声纷纷回首,修竹平素面对这种事尚能一武力来解决,可是碰到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娃娃他只有手足无措的份。
    在旁人的议论声里,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秀才遇到兵,“不是......我没......”
    任他态度多诚恳,周围人却都仿若未闻,解释了半天,他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难怪行骗之人多以老人和小孩为主,只因为稍稍示弱便能博得同情,同情一泛滥,无罪都是有罪。
    萧琼安见他难以应付,在这样下去,就该有人仍鸡蛋了,正要上前帮他解围时,就见修竹从容不迫的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钱,递给他身后卖糖人的老先生,问他要了只糖人蹲下来哄,小娃娃果然双眸发亮顿时就不哭了。四周的人见是个奶娃娃向大人要糖,这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便也就各自散开了。
    小娃娃抓着糖人,恭恭敬敬的朝萧琼安行了个礼,说:“刚才跑的急撞到你,实非有意,公子见谅。”
    话音一落,便转身跑向人群里,顷刻间便被人群淹没,修竹愣愣的看着人群半晌才后知后觉的说:“他......这孩子果真是个骗子。”
    萧琼安笑道:“不过两个糖人而已,不算骗。”
    “你倒挺会慷他人之慨。”修竹转过身对他说:“他撞的是你,结果是讹上我了。”
    “那我还你双倍便是。”萧琼安说罢给画糖人的老先生递上一锭银子,说:“麻烦你就照着这位公子的模样来两只。”
    两只糖人,这便是他说的尽一尽地主之谊?
    糖人铺的先生是为老手艺人,在谒都摆糖人铺子已有十余载,只寥寥几眼便将修竹的模样置于糖板上,不消片刻便成了。
    修竹只见过年画娃娃糖人,真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没想到老先生手艺不凡,真的能做出来,当下便说:“一个够了。”
    “那可是一锭银子,只要一个糖人?”
    修竹眉目一挑,没说话。
    老先生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当下便说:“那老拙便再露一手。”
    说罢又舀了一勺糖浆,须臾之后,另一人形便成了,老先生说:“我瞧两位公子生的都如此俊俏,想来是亲兄弟,看你们打扮一文一武,家中父母好福气,上元节将至,老拙便祝两位父母康健,兄弟和睦。”
    父母康健,当真是奢望。
    萧琼安欲要开口解释,却被修竹抢了先,他接过糖人,温声说:“那就借先生吉言。”
    萧琼安侧目看着他,看见他张扬肆意的长发垂在后肩,看见他清冷俊逸的下颌棱角分明,和少年那温润的谢锦已经截然不是同一人。
    修竹要推着他,便只能将糖人递给萧琼安,边走边说:“小时候,我有个朋友,最喜欢的就是糖人。”
    不知是不是看到糖人想起了过去,他说:“我记得,他母亲不让他多食,他就悄悄对那做糖人的师父说,‘将糖浆做成饴糖,用油纸包着。’他就用这个办法将糖悄悄带道学堂给我们。”
    “饴糖一遇到热便会融化,他此举必会招来其他学子笑话。”萧琼安记得自己年少时干过的蠢事,说:“你这位朋友不太聪明啊。”
    “不过是因为喜欢一样东西,想拥有导致贪心太过而忘了常识罢了你要。”修竹说:“他其实十分聪明......若还在世,也不比你差。”
    萧琼安一怔。
    高叔稚被称为常胜将军除了他练就的一身武艺,更是因为他自幼熟读兵书,熟悉敌军的优劣,从而分析出破敌之策,乔偃十三岁便跟随高叔稚行军打仗,耳濡目染之下,也能识得几个大字,他出生贫寒但十分好学,后来与乔衡母亲相识,都道近朱者赤,乔偃能通读兵书,少不了她的功劳,而乔衡不仅继承了父亲的勇武还继承了母亲的才识,比起温润如玉的谢锦,乔衡更多几分洒脱。
    只是少时温润的公子变成了执剑的暗卫,而本该在战场驰骋的少年郎只能坐在这一方木椅上黯然神伤。
    萧琼安呼了一口寒气,平静的说:“确实聪明。”
    他们行至东大街的时候飘了点雪,霓裳阁的新人正在试曲,曲调婉转柔和,引得不少人驻足,萧琼安闻声也诧异的侧过头,修竹说:“你要进去?”
    萧琼安摇了摇头道:“这曲子明日才正式登场,去千灯会罢。”
    上元节猜灯谜点千盏灯,这是前朝就留下的传统,圣祖打下江山,摒除了许多前朝的礼制和传统,但千灯会却被流了下来。
    正说着话,不远处传来一阵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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