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自是要查。”良久之后,天熙帝才缓缓开口,语气也听不出是好是坏,他说:“孟卿说的也有道理,定安侯身份特殊,若要查也且得到年节以后,再者母后身体一直抱恙,朕不忍再让她费心,等年节祭典之后再说。”
    他这话像是说了,又像是没说,周逢俍吃不准其中的意思,天熙帝抬出太后,他便无话可说。
    这原是个好机会,为官的都惧夜长梦多四个字,他隐隐生出一些不安。
    *
    出了宣政殿,孟尚一路小跑才追上前头的周逢俍,两人在阶前掀袍,孟尚见四下无人,上前问道:“周大人御前一翻言论,似是与定安侯有何过节。”
    先他一步的周逢俍闻言脚下一怔,说:“孟大人此言差矣,复核案件是刑部分内之事,审出军饷一事是孟大人的功劳,我不过是提出异议。”周逢俍轻笑了一声,“倒是没想到,孟大人向来铁面无私,方才在御前怎么犹豫了。”
    孟尚也是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十载的老朝臣了,对于周逢俍的反唇相讥,他并不在意,反而轻描淡写道:“如大人所言,此事是大理寺审出来的,日后不管如何,都是由大理寺担的,哪里敢草率。”
    “孟大人想的长远,是我急了,本想着皇上下旨要在年节前结案,若是因此耽误大理寺办案流程反倒添了乱。”周逢俍是个老狐狸,孟尚既然说大理寺担着,那他就要把刑部摘干净,他笑了笑说:“望孟大人体谅。”
    “都是替朝廷办事。”孟尚微微颔首,笑言:“周大人何须多礼,”
    第67章 贵妃
    季缁近来看霍闲看的紧,偷偷溜出去两次回来被发现之后便再也不许他出门。从前让他出去,是知道他命不久矣,心里的牵挂一件件了却,如今研读了这一堆堆的医书,又得了名动天下的秋白相助,得知虎骨印并非无解,这些从前无比紧迫的事往后他解了毒,身子好了都能去做。
    炭炉上“滋滋”冒着火星,将冬日原本森寒的内堂烤的犹如春日。
    阿京在院中堆了个半人多高的雪人,丑是丑了点,但样子讨喜,季缁和三宝一来,世子府一改往日清冷,就连阿京的话也比从前多了起来。
    阿京搓着手看见三宝气鼓鼓的从季缁院子里出来。他大步上前,轻笑了一声,好奇的问道:“谁气着你了?”
    三宝瞪大圆眼,气大声小地说:“我要出去,先生不让。”
    三宝是会些拳脚功夫的,即便一个人出去季淄也从不担心他会吃亏,再者他还是个小孩子,在这天子脚下也没人打他一个小孩子的主意,照常说他进出是不受限的。但看三宝的反应,显然是他撒娇这招都使过了,依然无用,才摆出这张脸,阿京一见他这样,便对季淄不让三宝出门的原因大概也了解的七七八八。
    他往屋里走,边走边问:“你想去哪里先生不让?”
    “定安侯府。”三宝踱步跟上跨进屋内高才扬声道,可见霍闲正手里拿着本书,像没听见似的,于是他直接走近,小声问:“世子,咱们什么时候再去侯府?”
    方才外头的动静,霍闲尽数听了个全,三宝眼珠子一转,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一旁的阿京满脸都写着疑惑,霍闲便支起腿撑着胳膊,问他:“怎么了?侯府有什么东西是我这里没有的?”
    在雁南的时候三宝一直跟在季缁身边,却不曾入过雁南王府,他生活的地方没有谒都这些权贵人的许多规矩,但论自由,却是谒都这些显赫比不上的,他想了想,俏灵的双眼一转,张口说:“有啊,有漂亮姐姐给的好吃的糕点,糕点和雁南师傅做的一个味。”
    “想家了?”霍闲放下手里的书,目光却看向阿京。
    “前几日在侯府,三宝闯到了后院,不知是哪个丫鬟给了他几块糕点,被谢公子遇上,将送他出来的。”阿京本想这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事,过后也便就忘了。
    “属下想起来了,如果没错的话,当时这些糕点的制作方法是属下送到裴府给纪小公子的,后来小公子誊了一份送给了定安侯,这么说来这糕点配方出自我们的手,三宝怎么会觉得侯府味道更正呢?” 阿京目光一怔,吞吐到:“属下这就去查。”
    话音刚落,不等霍闲答话,他已经冒雪出了门。
    三宝不明所以,看着阿京的背影皱起眉头,霍闲见状,问:“换件衣服,带你出去。”
    三宝说:“去哪里?”
    霍闲起身走到三宝身旁,垂眸一笑,说:“带你吃好吃的去。”
    季缁听着动静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他在渐渐远逝马蹄声中谈了口气。
    三宝带着小毡帽,一张脸冻的通红也盖不住喜悦,到了定安侯府门口,他跳下马车,替霍闲掀开了车帘,霍闲俯身下马,忽然袭来一阵寒风,他下意识的拢了拢衣领,迎着风占了一会儿。
    他忽而心血来潮,望着高高悬挂的匾额拦腰抱起三宝,拐进后巷。
    “世子爷,我们这是去哪里啊?”寒风中飘着雪,三宝睁不开眼,死死拽着霍闲的衣袍说:“我再也不乱说话了,我要回家。”
    不知过了多久,霍闲才停下来,三宝感觉风小了,才敢睁开眼。半晌过后他回过神:“这......这是定安侯府?”三宝四周打量了一翻犹疑问,道:“我们是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霍闲话音未落,却见司漠和修竹匆匆忙忙,边走边论事。
    裴熠手底下的人,断不会眼盲心盲,霍闲远远看着,不觉蹙紧眉目。
    “出什么事了?”霍闲拦下二人。
    对于霍闲突然出现在定安侯府除了见怪不怪,两人此时也无心过问,修竹咬咬牙,想起那日所见,便索性坦白:“昨夜侯爷奉旨进宫,至今尚未回府。”
    霍闲姿势知道进来宫中不平,都是由于柳州受贿案一事,他刻意回避,加上季缁拦着,他已几日不曾出过门,眼下裴熠进宫必然跟此时相关。
    霍闲思索片刻,道:“何时去的?”
    “昨日酉时三刻。”
    即便是议事或密诏,也断没有不留任何口讯就留于宫中的道理,霍闲面色不虞,问:“你们打算就这么去?”
    非召不得进宫,即便是朝臣也要谨守,遑论他二人只是侯府的侍卫,霍闲视线扫过司漠,落在修竹身上,说:“你该是知道。”
    霍闲一语道破修竹身世,他先是一愣,随即垂首道:“世子有办法?”
    “昨日来宣旨的是谁?说了什么?你们可知道?”
    “来宣旨的是皇上身边的李忠义,因是密旨,旨意我们并未听见。”修竹不安的捏紧衣角,“这几日在千机营,隐约听见议论,总是跟贪污案一事脱不了干系。”
    看来有人要借势发挥了,也是,这样好的机会不是回回都能遇上的,有心人自然是要好好作为的。
    “你们去皇宫没用,皇城不是你们说进就能进的,莫不如司漠去裴国公府上走一趟。”霍闲说:“想来定安侯进宫未归着急的不止一个侯府,你去同裴国公说明,他有直奏御前之权,进宫一趟不是什么难事。”
    寒风刮进后院,吹起霍闲氅衣的袍角,他继续说:“谢公子若有办法见到庄先生,还请走一趟。”
    待修竹和司漠各自去了,三宝才仰起头说:“侯爷是要砍头了吗?”
    “我听师傅说过,进了宫就出不来了,时间一长就要砍头。”
    三宝也是季淄捡来的,没有正式拜师,霍闲把他当做弟弟,在雁南的时候,三宝听人说雁南王的儿女都住在金碧辉煌的王府里,跟皇宫一样,他十分向往,好几次都溜出去想去看,后来季淄就跟他说,皇宫进去了就出不来,在里头待的久了就会被砍头。
    霍闲拍开他毡帽上落的细雪,笑了笑说:“不会的,他跟旁人不一样,没有那么容易掉脑袋。”
    三宝似懂非。
    霍闲着人将三宝送回世子府,驱马入了皇宫。
    霍燕燕疯了贵妃后便一直是天熙帝的掌中珍珠,除了皇后,她在后宫的风光一时无两,霍闲因此也跟着也讨了便宜,得以自由出入燕贵妃的宫殿。
    他有天熙帝亲赐的腰牌,进出无人拦阻,不多时便进了宫殿,前头的女官是霍燕燕的陪嫁丫鬟,容貌秀丽,活泼机灵,他远远见着霍闲便叫人先去知会贵妃,自己上前行礼。
    “姐姐近来胃口可好?”
    丫鬟微微垂首,恭恭敬敬的说:“贵妃一切安好,昨日还说世子许久不来,不想今日世子就来了。”
    霍闲跟着丫鬟进了内殿,屋内暖意浓,霍燕燕自幼娇养,喜奢华,殿内陈设仅次中宫,紫檀案上摆着几只精美的花尊,丫鬟们手里捧着狐尾百合,扯出殿外,浓郁的香气充斥着四周。
    霍闲路过的时候,花蕊上的花粉沾到了衣角,霍闲不喜花草,霍燕燕当即责道:“还不替世子那件新的过来。”
    丫鬟连连后退,忙应身而出,霍燕燕着淡粉罗裙,梳着贵妃发髻,不妖冶但明艳,见着霍闲,上前道:“你近来也不进宫来玩儿,干嘛去了?”
    霍闲从桌上的盘里挑了个卖相好的果子,拿手里捏着玩,说:“我也有事忙。”
    “你也唬我”霍燕燕抬手禀退下人,说:“皇上近日忙于公务,甚少来后宫走动,天寒地冻的,皇后体恤后宫嫔妃,连每日请安都免了,我像是住进了金丝笼里。”
    霍闲咬了一口果子,味道不赖,他说:“忙于公务总要吃饭睡觉的,贪污案一事年节前势必是要有结果的,等过些时日就好了。”
    “我听采薇说皇上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这事真有这么难办?”她不懂朝政,自小在雁南王府,众星捧月的长大,因她生母受宠,即便是个女儿,也被视为掌上明珠,雁南王迂腐,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幼没让她读过几天书,对眼下这些事,即便霍闲一一去说给她听,她也是一知半解,虽文不成武不就却生的貌美,这大抵也是天熙帝集六宫宠爱集于她一身的缘故。
    “朝政上的事哪是我们看的透的,门道多着呢。”霍闲笑着说,“咱们只管享乐,旁的事让他们去操心去。”
    “你糊涂了。”燕贵妃见他吃完果子,便拿起桌上的湿帕递给他擦手,说:“我们如今在谒都,不是雁南,这些事不由我们说了算,不涉朝政是一回事,但这心里不能糊涂。”
    “嗯?”霍闲抬眸看向她,久久不语,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霍燕燕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她和霍闲并不是一起长大的,姐弟的感情谈不上多深厚,初回王府那几个月,旁的世子和郡主都离他远远地,只因妇人之见传言他母亲是个妖妃,唯有霍燕燕常去看他。
    她不聪明,却很看重他们之间的血缘,她不精明,却在无意中知道霍闲想离开王府顺手帮了他一把。她似乎从来不过问霍闲在谒都的一举一动,哪怕下人告状到她跟前,说世子仗着贵妃撑腰在谒都和一些纨绔子胡作非为,她也是一笑置之。
    霍闲笑了起来,收起心里的繁杂,说:“怎么个不糊涂?你有皇上护着,我仗势不欺人,谒都谁敢要我们姐弟不快?”
    “话是这样说不错。”霍燕燕不知为何,愁眉看了那丫鬟一眼,丫鬟见状,立刻退的远了一些。
    见人离得远了,她才小声道:“我跟你说,皇上昨夜一夜未眠就是为了定安侯牵扯柳州贪污案一事,你先前不是在侯府住过一阵吗,我担心你被这事连累。”
    霍燕燕是皇上最宠爱的人,她身边的人自然也在宫中来往方便,因着雁南王是个什么德行朝中上至官员下至浣衣局的下人都有耳闻,也便戒备不起来,正是因此,旁人与她身边人熟络起来打听什么事都方便得很,即便被皇上知晓了,霍燕燕只说自己心系陛下,也惹不上祸。
    这点霍闲很清楚,也正是如此,他才敢肆无忌惮的进出。
    “你同我说实话,此事你知不知道?”霍燕燕看霍闲面色沉静,一时分辨不出真假,便继续道:“我虽不懂政务,但这点还是清楚的,军饷不比吃喝花光了,他定安侯私放军饷,那是要掉脑袋的。”
    霍闲听到此时,才一改松散之气,问她:“什么军饷?哪来的四十万?”
    霍燕燕见霍闲一脸茫然,才知他是真不知情,这才松口气道:“你不知道就好,要不是因你同他有过往来,我倒也不必冒险去御前的人那里打听,月前定安侯奉命前往柳州,韩显出事后,大理寺审出韩显曾私下出过一笔四十万的军饷送往禹州。”
    霍燕燕并未有所隐瞒,她打听的这些事如果霍闲知情他们免不了被牵连,自己还好,毕竟是女流之辈,且皇上也知道霍闲并非跟她一母同胞更不是一起长大的,自己撇得开干系,可霍闲就未必了,雁南王本就不喜欢霍闲,再加上其他兄弟姐妹对他的厌恶,若是消息传到了雁南,他们很可能会为了撇开干系,要欲加之罪,到时候皇上必然不会手软。
    她平素从不曾想这些,但进宫这半年,太后面上和颜悦色和私下的刁难她是见过的,还有皇上和太后那微妙的母子关系,她虽不清楚原由,但吃过几次亏也学会了未雨绸缪。
    霍闲神色微沉,拇指敲打着桌面,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后才平淡地说,“既是私下,那跟赈灾有什么相关?”
    霍燕燕说:“赈灾款自是不敢动,那银子是韩显搜刮民脂民膏存下的,总归来路不正,贿赂朝廷大臣,还是作为军饷,两者之间怎能不相关?”
    霍闲略作思索道:“那可是要下狱的。”言罢面色犹疑道:“堂堂定安侯,还能缺这点银子?”
    “缺自然是不缺,可有人送上门了,他还能拒绝,是人都有欲望,不定那定安侯表面堂堂正正背着人是个什么胚子。”
    霍闲点点头,须臾又问:“当时同他一起赈灾的不是还有户部尚书曹大人么?他就没事?”
    霍燕燕“啊?”了一声,随即起身,拖着罗裙走了几步,才说:“我是为着你才几番查探的,什么尚书大人有没有事,我哪知道?”
    霍闲起身,“可户部是谒都的钱袋子,四十万两的银子若是户部记载在册,那定安侯便无罪。”
    作者有话说:
    两章合并了。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还是想说,大家有多余海星的投点?
    第68章 奔波
    霍闲出了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婉拒了霍燕燕着人送他回府的好意,直奔户部尚书曹旌的私人府宅。
    曹旌和他姑父不同,私人庭院陈设简单别致,屋里没几件上的了台面的金器。
    曹旌听府里下人通报后亲自出门迎了霍闲,因着霍闲的救命之恩,他着人将皇上赐的一品玉顶含翠拿了上来,让霍闲上座。
    霍闲无心喝茶,落座之后待下人离远,便直奔主题,说:“曹大人当知道我为何而来,我便不同你客气了。”
    当时在柳州,曹旌和裴熠双双遇险,裴熠身负重伤,曹旌被藏在霍闲随行的随从里,日日都与他们相处,即便没人说起,这两位的交情那也自然是匪浅的,当时他就对此有所怀疑,只不过无论是裴熠还是霍闲,都不是他能开口问询的人,因此霍闲今日来找他,这一趟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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