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胜军坐在茶几边,脸色铁青。
    瞥一眼,蒋海朝面露得意之色,忽然起身,进房间拿了件将校呢大衣,便要出门。
    众人不解,梁慧叫住他:“海朝,大过年的跑哪儿去呢?”
    “出去有点事,等会儿就回来!”
    说完把茶几上的小盒子往兜里一揣,急吼吼地就出去了。
    因着亲戚们都在,蒋胜军不好发作,一口茶抿到嘴边,蹙眉一句:“这小子,最近皮又痒了。”
    梁慧无语地推搡他:“行了你,一天到晚打打骂骂,都说了好好跟孩子说话,真是不听教!”
    茶杯轻轻往桌面一放,蒋国伟也嗔怪地睨他:“胜军,你啊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去年就跟你说了,孩子大了不能打,你这老毛病还没改,我看你啊,才是该打!该打!”
    蒋家这个大家族里,除了父母以外,最疼蒋海朝的,就数蒋国伟这大爷。
    拿他当个宝贝似地,比亲儿子亲孙子还亲,知道他爱吃甜食,逢年过节总要攒着好东西一块儿带过来,就是自家儿孙都没这待遇。
    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咱家海朝是老蒋家最俊的后生!咱老蒋家的门面可都是他充着,不疼谁都不能不疼他!”
    可谓偏爱到极致。
    这不,蒋胜军多教育儿子一句,蒋国伟可是要跟他发脾气的。
    “哎呀我的大哥欸!听你说的什么话,海朝那孩子打小顽皮惯了,不打不成器,你们倒是唱了红脸,那总得来个人唱白脸吧?”
    “那你老唱白脸也不是回事儿呀,啥时候你也唱唱红脸?不然啊,小心以后孩子不拿你当回事儿!”
    蒋胜军毫不放在心上:“我知道,我心里有数。”
    ……
    东部的雪不会下很大,洋洋洒洒,零零碎碎,上一场雪还没盖起来,就被顽皮的孩子们踩得稀碎,迅速败为腐烂的泥
    白毛风刮得很紧,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蒋海朝出门后便迫不及待套上大衣,衣领竖了起来,挡住脸,才觉得不那么窒息。
    大街上,鞭炮声络绎不绝,路上见不到几个大人,小孩子倒是欢田喜地地在雪地中奔跑。
    穿着新做的大棉袄子,大多蓝灰色,却奇异地感受到红红火火,喜气洋洋味道。
    出门出得急,没带手套,一路迎着寒风行驶到七里巷,蒋海朝的手已经冻得没了知觉。
    下车后,将车停靠在偏僻的小角落,落了锁,急吼吼地把手往大衣兜里揣。
    掏出兜里被揣地暖烘烘的铁皮盒子,置若珍宝般仔仔细细把上面的灰尘擦拭干净,才按照记忆进入巷口。
    七里巷比总后大院热闹,进入巷口,随处可见小孩子欢快奔跑的身影,随处可闻的饭香味。
    年味浓郁地整个人像浸泡在充满快乐的水缸里,甜到窒息。
    一天吃两顿大餐的习俗那是有钱人家,七里巷这边的居民普遍只吃晚上一顿,早上下午都为晚上的餐饭忙活。
    张丽华把收音机搬到小院儿里的石板上,下面垫了块木板,上边撑了把小伞,避免被雨雪沾湿。
    收音机音量被调到最高,里头播放着逗趣的相声节目,声音响亮到能让全院子的人听见,乐得喜庆,隔壁小孩都忍不住地往老顾家跑。
    小孩子们尽情戏耍玩闹放鞭炮,大人们就在院子里干活儿。
    炸鱼,炸肉园子,卤猪肉,卤牛肉,满院子都是馍香和肉香,香得小孩围在灶炉边直咽口水,默默期盼晚上快快到来,才能痛快地大吃一顿。
    年前攒着的钱票也终于舍得花了,全换成了各种糖果瓜子,糍粑年糕,这些食物平时很少吃,单是看着就让人流口水。
    七里巷还是个十分有人情味的地方。
    每年春节,居民们都会齐心协力在各自院儿里头,用黄土和秸秆糊一个大火灶,再起一口巨大的铁锅,用来蒸大白馒头,蒸完我家蒸你家!
    蒋海朝刚到达顾家小院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副谐情景。
    张丽华呵呵笑着往大锅下一站,卖力吆喝:“我们家的馍馍蒸好了!下一个谁!快来,别浪费了柴火!”
    隔壁牛婶儿忙举手,吩咐孩子们把生面团抱上来:“快快!小子们!上锅,蒸馒头咯!”
    顾芊跟着她的几个嫂嫂在搪瓷盆边摆弄馒头,每一只馒头肚上,都要给它用红色食用色素点一颗红点,瞧着就喜庆。
    蒋海朝小心翼翼站门口观望了好一阵,才寻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哎!小孩!”
    小女孩正围观蒸馒头,冷不丁被一又高又帅的哥哥呼唤,小眼睛茫然地眨巴眨巴。
    蒋海朝笑容极具迷惑,一副邻家大哥哥模样,笑眯眯的:“对,就是你,来来来,哥哥有事儿找你。”
    踟蹰着,终究没能抵挡男□□惑,小姑娘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走出了院门。
    蒋海朝蹲下,细声细语问:“乖乖,认识你们院儿里的顾芊吗?”
    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她是顾安的姑姑。”
    蒋海朝满意地从兜里掏出一张一元钱,在她眼前晃了晃:“给你一块钱,帮哥哥把顾芊叫出来,就说她有朋友找。”
    小女孩年纪虽小,钱还是认得的。
    当即两眼发亮,生怕他反悔,夺过毛票飞毛腿似地跑到顾芊面前。
    “姐姐!姐姐!有哥哥找你!”
    蒋海朝陡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往门后一缩,沾了一屁股的雪。
    拍拍雪粒子爬起来,逐渐远离的那扇院门。
    顾芊往门口望去的时候,只看见一抹绿色的衣摆,半秒便消失,仿佛从来不存在。
    “什么哥哥?”顾芊问她。
    小女孩把一块钱塞兜里藏好,才摇晃起小啾啾说:“我不知道,哥哥长得很好看,他说让你出去。”
    好看?
    顾家人的目光纷纷往顾芊身上望。
    好看的哥哥,除了那位蒋干事,怕是没人能担得起“好看”二字了吧?
    顾芊心下咯噔,连外套都来不及套,匆匆忙忙趿拉着毛拖鞋就往外赶。
    “妈,你们先做着,我出去看看。”
    ……
    居民楼窗户里透出来的橘色灯光,印照了他半个身体,像金箔一样氤氲着柔和的氛围。
    宛如白杨一般挺拔的蒋海朝站在巷口,他的周身笼罩着强烈的孤独感,却在见到她的刹那间,归位虚无。
    见到顾芊,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由内而外的喜悦,像忠心的罗威纳犬见到主人,摇尾晃脑似地开心。
    顾芊嘴里呼出白气,缓缓向他走来。
    “下雪了。”不过一周不见,向来漫不经心随心所欲的蒋海朝,居然紧张局促起来,傻不愣登地冒出一句寒暄。
    他像个孩子,双手无措地不知该往哪儿放。
    她没回话,他便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观察她:“这天挺冷的。”
    附近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好去处。顾芊没回他,拽着他的袖口往偏僻的地方带。
    “换个地方说话。”
    蒋海朝乖孩子一样任由她拉走,缱绻的目光如痴如醉落在她瀑布般的黑发上。
    注意到她身形单薄,连外套都没穿就出来,只一件半厚实的宽领毛衣,雪白的天鹅颈露在空气里。
    “怎么穿这么点就出来了”还没站定,蒋海朝便迫不及待脱下呢大衣。
    刚脱到一半,耳边传来顾芊冷冷淡淡的声音。
    “大晚上的不吃团圆饭,跑来这里做什么?又想跟你爸吵?”
    男人脱衣服的动作略微停顿,很快从身上剥了下来,里面就剩一件薄薄的灰色羊毛衫。
    外套落到她肩膀时,比火炉还暖的热球源源不断注入肌肤。
    他穿到小腿肚,她披在肩膀直接成了拖地裙。
    衣摆边缘沾了一层细密的白色雪花粒儿,和一层浅浅的泥水。
    顾芊蹙眉,嗓音微哑:“你别……”
    她作势就要脱下,被他扣住肩膀不得动弹。
    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妥协。
    顾芊无可奈何,“我不冷。”
    蒋海朝嗔怪一样笑着:“小怂包,鼻子都红了,还说不冷。”
    顾芊除了一件毛衣,里面还有两件线衫,不在室外待久就不会感觉很冷。
    倒是他,一件单薄的隐约可以瞧见一层结实肌肉的羊毛衫,他才是最需要大衣的人。
    顾芊说什么也要把外套脱下来,蒋海朝的手却跟上了钉子似的固定在她的肩膀。
    “你不要我就回去了。”顾芊生气的就要往回走,蒋海朝这才慌张。
    “别别别,我要,我穿!你别走啊。”
    见他又把外套穿上身,顾芊的脚步才停下。
    从她出来之后这厮就一直在傻笑,顾芊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感觉,心绪紊乱,很复杂。
    按捺住心底异样的情绪,她问:“今天除夕,你不该出来的,你爸妈知道你来我这里吗?”
    “我等会儿就回去了。”蒋海朝忙接解释:“不耽误你很久,我……”
    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抓了两把头发:“咳……想你了。”
    顾芊一直都知道蒋海朝厚脸皮,这句话虽然惹得她心序大跳,却也没感到太过惊讶。
    其实,她一昧的纵容,又何尝不是蒋海朝胆量的来源?
    如果从一开始就保持距离,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如此暧昧不清了。
    可是爱情这玩意儿靠谱吗?
    她的父母在大学期间因为爱情而结合,岁月终究抵不过漫长相伴,最后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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