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殷吩咐:“清理干净。”
    尸体被拖走,几盆水泼下,不稍片刻,阶前锃亮如新。
    侍从接了密信,快步穿庭而来,禀告道:“殿下,东宫已有动作,沉风等人亦准备妥当,咱们是否……”
    宁殷坐在兽炉边,仔细将手擦干净。
    直至冷白的指节都擦到发红,熏去满身血腥味,方倚在窗边书案上,把玩着手中玲珑妙曼的黑色玉雕,一寸一寸,轻轻摩挲。
    “收网不可操之过急,等着。”宁殷道。
    他刚在宫中站稳脚跟,麾下除了假死混入禁军中的沉风和李九,能用的人十分有限。
    何况既然是回来复仇,自然要等里面君臣反目、父子相残,惨惨烈烈死得差不多了再登场。
    “殿下,还有一事。”
    “说。”
    “属下依照计划让虞府的马车坏在半路,且命人堵了街道,可还是未能阻止虞大将军……”
    侍从躬身,滚了滚喉结,方低声道,“他孤身策马,进宫去了。”
    摩挲玉雕的手一顿。
    宁殷睥目,俊美苍白的脸逆着冷光,重复道:“哦,进宫去了?”
    他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那侍从却背脊生寒,忙跪伏道:“属下失职!可否要将计就计胁迫虞将军,让他里应外合……”
    “不必。”
    虞渊是个一根筋的武将,虽然迫于皇帝的打压猜忌,不得已暗中给了自己些许便利,但并不代表他会认同自己那些疯狂血腥的想法。
    除非……
    宁殷望着掌心的美人玉雕,指腹碾过纤毫毕现的眉眼。
    ……
    虞灵犀坐在花厅中,眼皮直跳,总觉得心神不宁。
    “岁岁?”
    虞夫人连唤了好几声,虞灵犀才回过神来,笑笑道:“阿娘,什么事?”
    苏莞有些担心,拉住她的手道:“阿娘是问你,陪嫁过去的礼单可有要修改之处?”
    虞灵犀扫了一眼那烫金的冗长红礼单,眼睫垂了下去:“都听阿娘的。”
    虞夫人何尝看不出女儿的心事?
    女儿与薛二郎两小无猜,可到底只有兄妹间的濡慕,并无男女之情,却偏偏被一道赐婚的旨意绑在一起。
    听丈夫说,岁岁原有机会逃走的。但为了顾全大局,亦是为了这一大家子人的安危,她依旧选择了乖乖回家。
    她这个做阿娘的,如何不心疼呢?
    叹了声,便听门外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和平日父子归府的动静不同,这阵马蹄凌乱且仓促,来来往往纷杂得很。
    虞焕臣已经换上了甲胄,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带起一阵冷冽的寒风。
    “岁岁,你和母亲还有阿莞待在家中,无论是何动静都不要出门。”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哑沉,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爽朗。
    虞灵犀安抚好阿娘和嫂子,刚追出去,便见虞家军麾下的几名心腹将领已整装待发,正在商议着什么。
    “……皇上将军权一分为三,现在咱们想调兵勤王,还需要听户部和太监的指令,这如何来得及!”
    其中一人气笑了,愤然道,“若私自调兵,又要扣咱们一顶谋逆的帽子!真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父亲和虞辛夷还困在宫中,不能不管。”
    虞焕臣当机立断,“你们先去调动所有能调动的禁军,玄武门听令。即便不能贸然行动,也能震慑逆党……”
    随即,虞焕臣扭头看到了庭中站立的妹妹,不由一怔。
    “岁岁。”
    虞焕臣挥手示意下属前去安排,自己则按刀朝妹妹走来。
    虞灵犀看着兄长身上的银鳞铠甲,蹙眉问道:“宫里出什么事?”
    虞焕臣看着妹妹通透的眼眸,想起她先前说过的年底会有大乱的预言,还是说了实话:“太子趁冬节宫宴造反,将赴宴大臣命妇等三百余人囚于紫英殿,胁迫天子退位。”
    虞灵犀脑中一空,所有缺失的记忆都在此刻连接成环。
    她终于明白,自己前世重病卧榻时错过了什么——
    是一场宫变,一场足够让宁殷坐收渔利、血洗朝堂的动乱。
    太子和皇帝自相残杀,总会败一人,而剩下的苟延残喘之辈,便如瓮中之鳖,根本阻拦不了宁殷的脚步……
    但是前世的动乱中,没有兄长和阿爹的存在,这是宁殷复仇计划中唯一的变故。
    一个,非常危险的变故。
    “兄长,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虞灵犀认真道。
    “当然!”虞焕臣点头。
    从灾粮的幕后真凶到卫七的真实身份,从薛家的两面三刀到她说过的年底必有大乱,妹妹预料的太多事都变成了现实,虞焕臣没有理由不信她。
    “不管这场宫变中发生了什么,请兄长救出阿爹和阿姐,也保护好七皇子。”
    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朝哥哥行了大礼,“求兄长帮帮他!”
    前世,宁殷杀光了所有人,用近乎自毁的方式站在天下至高的位置,却也承受着最恶毒的谩骂和反噬。
    如果可以,这辈子她要让宁殷得天下权势,还要得众人敬重。
    让他从前世那个倒行逆施的疯子,变成名正言顺的英雄。
    第66章 俘虏
    紫英殿已沦为人间炼狱。
    几十具宫婢和内侍的尸首横亘在地上,美酒倾倒,混着血水淅淅沥沥倒下。
    一片“护驾”的喊声中,惨叫连连。众人拥着皇帝且战且退,却退无可退。
    紫英殿已经被太子的乌合之众包围了。
    虞渊官袍染血,领着仅剩的禁卫挡在最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凛然气势。
    虞辛夷和宁子濯则护着女眷在后,除此之外,文武百官竟没有几个人敢站出来阻拦逼宫叛军。
    虞辛夷手持卷刃的刀抵着殿柱,而宁子濯气喘吁吁,手里拿着从叛党手中抢来的弓矢,腰间箭筒已经到了底。
    皇帝大概没有想到,最后拼死护在他面前的除了几个亲卫,就只有一个纨绔少年,与被他猜忌打压过的虞家父女。
    直到这种时候,他才意识到谁才是值得信任的坦荡之人。
    他们抵抗了两刻钟,也,只是两刻钟。
    一阵厮杀过后,死伤遍地。
    亲卫们都死光了,虞辛夷和宁子濯亦身负重伤,被叛军缴了器械。
    “你……哼!”
    太子抓起虞辛夷高束的马尾,望着她那双英气不甘的眼睛,恶狠狠道,“等我登上皇位,再好好处置你!”
    皇帝冠发凌乱地坐在龙案后,花白的头发从鬓边散乱,仿佛顷刻间年老了十岁。
    殿中的数百名臣子亲眷,皆沦为了宁檀手中的人质。
    这些人各个家世煊赫,其中不乏有武将亲眷。这些人落在宁檀手中,极有可能成为他威胁策反武将的把柄。
    情势极为不利。
    宁檀从人质中抓了一男一女两名亲眷,朝皇帝道:“父皇大势已去,何必负隅顽抗?传位于儿子,儿子自会让你颐养天年……如若不从,有如此人!”
    说罢拔刀一砍,将那两名衣着华贵的人质就地斩杀。
    殿中瑟缩的人哭嚎更甚,虞辛夷眼睁睁看着那两人被斩杀,不由咬牙:“畜生!”
    宁子濯拖着断腿悄悄挪了过去,握住虞辛夷的手给她止血。
    宁檀暴躁地在殿中走来走去,散乱的头发在北风中乱舞,将他整个人吹得如鬼魅般可怖。
    “父皇,你这般英明神武、仁德宽善,就不愿意救救你的臣民吗?”
    他“哈”了声,几乎声嘶力竭,“为什么不像个君王一样,挺身出来保护你的臣民!他们都快被我杀光了啊!”
    龙案后,皇帝腮帮几番鼓动,终是选择了沉默。
    在退位和臣民面前,他依旧选择了前者。
    绝望笼罩着殿中的所有人,他们神情枯槁,还在等禁军勤王。
    可虞辛夷知道,禁军没有三方军符,即便屯守在宫门外也无法行动。
    何况禁军统领的亲眷都困在宁殷手中为质,又摸不清人质关押的方向,投鼠忌器,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鏖战之下,追随太子的叛党折损了近半。
    虞渊等人也没讨到好处,已然力竭。
    天色渐渐晦暗,殿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血腥味。
    太子出去了一趟,再归来时又连杀了数人。
    刀架在脖子上,皇帝依旧不肯退位。
    他像是一只年迈的狼,死死地咬着嘴里的肉,以维持他身为帝王最后的威严。
    宁檀不住拉扯着头发,声嘶力竭地对兵部侍郎道:“找出玉玺,逼他写退位诏书!”
    “陛下,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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