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酉末,天空一片黄昏与夜幕交织的晦暗,一轮圆月轻轻地挂在梢头。
    书房的大门已经紧闭了半个时辰。
    “就这么担心他?”虞焕臣扫了眼神思凝重的幺妹。
    虞灵犀手边摆着一碗凉透的茶汤,连平日她最喜用来提神的椒粉都不曾动用。
    虞灵犀的确担心。
    虽说宁殷的疯劲和偏执收敛了不少,与上辈子有天差地别,但她依旧无法拿捏父亲的心思。
    毕竟朝臣站队之事犹如倾其所有的豪赌,非同儿戏。
    “阿爹会为难他么?”虞灵犀问。
    “若他真是七皇子,验明正身后只有他为难阿爹的份。”
    一旁的虞辛夷反倒气笑了,伸手捏了捏妹妹腮帮上的软肉,“若非虞焕臣今日和我商议,我还不知岁岁藏了这么大一尊佛在府中,真是翅膀硬了!”
    虞焕臣面色少见的严肃。
    他暗中观察了这些时日,发现七皇子的确是个聪明而又擅长蛰伏的人。而聪明绝顶的布局高手,与玩弄人心的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他甚至怀疑,若非宁殷主动漏出踪迹引人上钩,虞家还真不一定能查到他的下落。
    先前虞焕臣想不明白,七皇子这般铤而走险将身份漏给虞家,究竟有何目的。
    而今却是明白了,他是在逼虞家做出选择。
    虞家这个决定做得甚为艰难。
    自父亲下朝归来后,挣扎了半日,还是决定亲自面对这位流亡多年的皇嗣。
    虞焕臣想了想,问:“今日皇上私下诏见父亲,岁岁可知晓所谓何事?”
    虞灵犀摇了摇头,父兄将她保护得很好,极少对她说朝中那些尔虞我诈之事。
    虞焕臣道:“皇上一同诏见的,还有薛右相和提督太监崔暗,意在分割虞家兵权,形成以文臣、内侍、武将三足鼎立、互为掣肘的局面。皇上已经开始猜忌打压虞家了,而他唯一能下手的理由,岁岁应该能猜到。”
    虞灵犀自然能猜到。
    皇帝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借此警告虞家众人:君王尚在,莫要站错了队。
    虞灵犀微蜷手指,抬起眼道:“猜忌生起,便如裂缝难以消弭。既如此,我们更是没有别的退路。”
    “没有这么简单,岁岁。”
    虞焕臣走到门前看了眼,确定无人,方掩上门扉道,“即便七皇子真的值得我们扶植,他也决不能在虞府被验明正身,决不能从虞府走入朝堂。”
    虞灵犀明白了。
    她攥紧手指,轻声道:“因为一旦如此,便坐实了他结党营私的罪名,从回宫的那一刻开始就会被忌惮打压,永无出头之日。”
    “不错。”
    虞焕臣低沉道:“而今之计,唯有以退为进,搏一线生机。”
    正说着,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虞灵犀立即起身,推开花厅的门迎了上去。
    厅中灯火明亮,宁殷与虞渊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阿爹。”
    虞灵犀先是担忧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宁殷。
    宁殷依旧是平静带笑的模样,与进书房前并无太大区别。倒是虞渊,面色沉硬了不少。
    虞将军叹了声,声音缓了缓:“乖女,先去陪你娘用膳。”
    虞灵犀应了声,又看了宁殷一眼,方低低“噢”了声,转而朝偏厅行去。
    虞渊朝宁殷略一抱拳告退,这才看向长子和长女,肃然吩咐:“你们俩,随我进来。”
    书房的门再次关上,宁殷仰首望着天上的残星片刻,这才勾了勾唇线,负手迈下石阶。
    穿过中庭,转过月门,他顿下脚步,而后目不斜视地伸手,将藏在假山后阴影中的虞灵犀拎了出来。
    “小姐若是在此潜伏暗杀,此刻怕是没命了。”
    宁殷轻轻捏了捏虞灵犀的耳垂,还有心思打趣她。
    “呸呸,谁要暗杀你?”
    虞灵犀呸去晦气,方理了理被他拎皱的衣领,低声问道,“阿爹和你说什么了?”
    宁殷的眼睛黑且深邃,像是蕴着猜不透的黑雾,望着她问:“小姐希望他说什么?”
    虞灵犀回视着他,道:“不管未来多难,我自然希望你与阿爹能勠力同心,平安顺遂。”
    宁殷笑了起来,眼底的黑雾如山岚散尽,问:“当初小姐允我出府时带走一样东西,可还算数?”
    虞灵犀并非言而不信之人,点了点头问:“突然提这个作甚?”
    她竟生出了浅淡的矛盾心思,既期许他能早日夺回属于他的一切,又怕他明日就要走了。
    宁殷并未回答,只抬手捻了捻她被夜风吹得散乱的一缕头发,意味深长道:“小姐记得这句话,便够了。”
    书房。
    “他身上确有皇族独一无二的信物,做不了假。”
    虞渊坐在椅中,沉声道,“年纪轻轻,便能将谈判全程掌握在他掌中,进退有度……岁岁说得没错,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甚至,比他们想象中更要高深强悍。
    虞焕臣望着面色凝重的父亲,问:“七皇子和您谈了什么条件?”
    回想起方才书房里的谈话,虞渊的面色更沉了些。
    ……
    夏天的雷雨总是出其不意,说来就来。
    养心殿,皇帝翻开一本奏折,皱眉,复又翻开一本。
    连续翻了好几本,都是礼部和御史台递来的、关于核实七皇子未死流言的奏折,恳请皇帝早日核实其身份,接回沧海遗珠,绵延皇嗣。
    皇帝将奏折扔至一旁,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丽妃的确是天下难得的美人,当初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抢来是真,腻烦她的冷漠倔强也是真。
    当最初的激情褪去,朱砂痣变成蚊子血,这个孩子的存在便成了他明主道路上的硕大污点。
    他甚至希望丽妃和老七就这样消失,将当初杀兄夺嫂的污点彻底抹除,这才默许……
    罢了,想这些陈年旧事作甚。
    一旁的老太监看出了皇帝的心病,忙跪着向前给他揉肩捶腿,观摩许久,才敢小声道:“陛下若放任不管,流言必将越发汹涌。依老奴看,不如顺水推舟,反而显得陛下爱子如命,成全陛下仁德宽宏的英名……何况,虞将军已经上书同意交权,赐婚之事亦提上日程,陛下所担忧的事已然解决,可高枕无忧。”
    “人接回来倒并非什么大事,放在朕眼皮子底下,总比放任他在外头胡作非为要好。”
    皇帝思虑道,“只是老七没有皇位继承权,太过聪明终归不好,须得拔下他的爪牙,让他安分守己才行。”
    ……
    大雨天,青楼客人稀少。
    唯有远处几点琵琶叮咚,给沉闷的天气增添了些许轻快。
    楼上茶室中,折戟垂首道:“殿下,一切已安排妥当,只待最后的东风。”
    “东风?”
    宁殷倚着雕窗,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有搭转着短刃,“何时收网由我自己决定,而非什么东风。”
    “属下失言!”折戟背负重剑跪拜请罪。
    宁殷太了解皇帝了,当年杀兄夺嫂的事便是他的软肋,他决不允许这个污点被翻出,定然会选择息事宁人,好维持他慈爱英主的形象。
    他冷笑一声,看了折戟一眼:“那名赵府的婢子呢?”
    折戟道:“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安顿在此间柴房。”
    “很好。”
    宁殷望着案几上静置的银盆,浅褐的水波中倒映出他清冷凉薄的眼眸。
    盆中放着一块六寸长的极品白玉,已经用药水浸泡了两天两夜,极易染色。
    他将泡好的白玉捞出,以棉帕仔细擦拭干净,而后转动刀刃,在折戟诧异的目光中划破手指。
    先是细细的一条血线,继而血珠大颗涌出,连成一线淌下。
    宁殷半垂着眼眸,漫不经心地抬手,让殷红的鲜血滴在玉上,直至将其染上云雾般靡丽的一抹红。
    那些俗玉做成的簪子,怎么配得上虞灵犀呢?
    他扬了扬唇线,墨眸化开缱绻愉悦的笑意。
    第56章 带走
    一夜疾风骤雨,虞灵犀睡得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个熟悉晦暗的影子坐在床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
    “乖乖的,过两日再来接你。”那人极轻极低地道,像是呢喃。
    唇上温热微痒,虞灵犀皱眉哼了声,迷迷糊糊睁眼一瞧,帐帘轻轻晃动,不见一个人影。
    她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下了一夜的雨,庭院中的水洼明澈,倒映着浓绿的树影。
    一大早接到皇后召见的懿旨时,虞灵犀有些意外。
    她对冯皇后的印象并不深,前世今生加起来也就春宴远远见过一回,摸不准她的性子。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皇后指名召见自己,定然不是喝茶聊天那般简单,其背后的利益牵扯盘根错节,福祸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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