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了会儿,方吩咐车夫道:“去车里血迹清理干净,换上新的褥子,别叫人瞧出端倪。”
    刚进大门,便见虞夫人一脸焦急地迎了上来,担忧道:“岁岁,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听闻永宁街走水了,可曾惊着你?”
    “我没事的阿娘,只是绕了点远路。”
    虞府灯火明亮,阿娘的手温暖而安心,虞灵犀不禁舒展笑颜,“您吹不得风,快些回房休息。”
    亥时,雪停了。
    虞灵犀沐浴出来,拢着斗篷、捧着手炉,依然觉得寒气透骨。
    她不禁想起了那道被抛在马车后的少年身影。
    该不是内伤加重,倒在半路了吧?
    那也是他自找的!
    虞灵犀躺在榻上,翻了个身想:我待他已是仁至义尽。
    北风呼啸,吹得窗扇哐当作响,院外传来一阵喧哗。
    虞灵犀没睡多久就被吵醒了,不禁揉着眉心,朝外间问道:“何事喧闹?”
    值夜的侍婢睡眼惺忪进来,秉烛道:“回小姐,门外来了个乞儿,侍卫们正想将他赶去别处。”
    乞儿?
    等等……
    一个微妙的念头掠过心头,虞灵犀索性披衣下榻,随手抓起木架上的斗篷披上,低声道:“提灯,我要出去一趟。”
    天寒地冻,虞灵犀步履匆忙,侍从歪歪扭扭提灯跟上,不住道:“小姐,天冷路滑,您慢些!”
    虞灵犀仿若不察,命人开了侧门。
    刚跨出一脚,她便怔住了。
    门口石阶上,摆着一柄熟悉的红梅纸伞,而纸伞旁,黑衣少年抱着双臂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他的睫毛上凝着霜花,苍白的脸色几乎要和满地冰雪融为一体,没有一丝活气。
    守门侍卫踟蹰道:“小姐,这人怎么也叫不醒,大概冻死了,实在晦气……”
    虞灵犀抬手,止住侍卫的话。
    任谁死了,也不可能是宁殷。
    因为这个男人三年以后,会成为皇城的噩梦。
    她蹲身,墨色的长发自肩头柔柔垂散,伸手去探宁殷的鼻息。
    食指刚递到宁殷英挺的鼻尖下,便见他睁开了眼睛,乌沉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掠过一丝极浅的惊艳。
    虽然虚弱,但他确实还活着。
    四目相对,一个毛茸茸的物件从他怀里钻了出来,颤颤“喵呜”了一声。
    虞灵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竟然是只脏兮兮满脸伤的小野猫,被他捂在怀里,用仅有的体温为它取暖……
    虞灵犀一时心绪复杂,思绪不可抑制地被拉回遥远的前世。
    她记得前世宁殷养了一条狼犬,每次狩猎都会带着它。
    有一次秋狩回来,那只狼犬不知与什么野兽搏斗,受了重伤,躺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看上去十分痛苦。
    宁殷走了过去,轻轻摸了摸爱犬的脑袋。
    就当虞灵犀以为宁殷会倾尽一切救活那只狼犬时,却听见咔嚓一声细响,他毫不犹豫地捏碎了狼犬的颈骨。
    那只可怜的狗甚至没有来得及呜咽一声。
    虞灵犀觉得可怕且不可思议,颤着呼吸问:“王爷不是最喜爱这只猎犬么?为何舍得……”
    宁殷合上猎犬的眼睛,慢悠悠擦拭手指道:“它活不成了,残喘只会更痛苦。”
    明知宁殷的心思扭曲,对生命毫无敬畏,虞灵犀依旧难掩悲悯。
    她这般体弱多病,每日都背负着逝去亲人的愿望苟活,本质上和那只受伤的猎犬并无区别。
    有很多次她想问宁殷,这般无用又羸弱的自己,他为何不杀了她?
    就像,杀了他濒死的猎犬一样。
    这个疑惑,直到她真正死了,也不曾得到答案。
    而现在,看到眼前的这一切,虞灵犀心中却隐隐有些明白了。
    能麻木杀死爱犬的疯子,曾也拼命去守护过一只野猫。
    虞灵犀身披一层毛茸茸的橙金灯火,抿了抿唇问:“你就是为了这只猫,才跟不上我的马车?”
    宁殷垂下眼,默认。
    虞灵犀半晌无言,往门内走了两步,复又顿住。
    她没转身,吩咐侍卫:“把这人给我抬进来!”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少年苍白的唇轻轻一勾。
    第9章 生病
    侍卫们将宁殷扶入角门,在罩房中寻了处干净偏僻之所给他躺下。
    “临近年关,若有人冻死在府门前,终归不吉利。”
    虞灵犀吩咐门外值夜的侍卫,“父兄国事繁忙,阿娘还病着,这等小事由我做主,不必惊扰他们。”
    侍卫们忙抱拳称“是”。
    虞灵犀打量了一番屋中摆设。
    房中只有一桌一椅和一张垫着陈旧褥子的床榻,榻旁搁着一座略微破损的屏风,简陋狭小,但胜在干净整洁,避风养伤绰绰有余,只是不怎么暖和。
    少年躺在硬板床上,脸还是煞白煞白的,只有一双眼睛还闪着些许倔强的亮色。
    他救回来的那只小野猫无助地缩在墙角,细细呜咽。
    虞灵犀蹲身,纤白的手轻轻抚了抚小猫乱糟糟被雪打湿的皮毛,挠挠它的下巴,那猫儿很快停止了呜咽,甚至还贪恋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去拿两床被褥来,给猫儿做个窝。”
    虞灵犀嘴角浮现一抹浅笑,又很快压下,瞥了眼床上硬生生躺着的宁殷,“莫冻死他了。”
    侍从自然明白她话中意思,忙下去安排去了。
    油灯昏暗,宁殷虚弱的目光一直落在虞灵犀身上。
    他唇瓣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
    虞灵犀却起身打断了他的话,兔绒围脖衬得她的脸庞精致妩媚,淡然道:“我不可能留下你,雪停后你便自寻去处,总之别赖在这。”
    于是宁殷喉结动了动,垂眼抿紧了苍白的唇线。
    虞灵犀没再多言,转身出了罩房。
    她身后,十余名侍从提灯跟着,在风雪中开辟出一条耀眼的光河。
    宁殷望着门外那道窈窕矜贵的身形渐渐远去,黯淡,最终只留下寂静的黑。
    他的眼睛也像是夜色浸染般,望不见底。
    即便他心有准备,可方才在檐下睁眼见到她摘了面纱的容颜,还是难掩惊艳。
    他在欲界仙都见过的美人不少,但那些都是关在笼子里的鸟雀,厚厚的脂粉也难掩满身麻木的风尘味,不似她这般美得天然干净,不施粉黛,却能让万千灯火黯然失色。
    可她不喜欢自己,宁殷能感觉到。
    他至今不明白她的矛盾从何而来,每次她望过来的复杂眼神,都像是在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想要长久留在她身边,恐怕比想象中更难。
    正思索下一步的计划如何,便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宁殷警觉,闭目不动,原是侍从抱着床旧棉被进门,骂骂咧咧咒骂这冻人的鬼天气。
    侍从将棉被往榻上一扔,随意扯了两下,又添了一壶冷茶并两个馒头,便搓着手离开了。
    许是粗枝大叶,又许是不想伺候一个“乞儿”,竟然忘了关紧门扉。
    半掩的木门被朔风吹得哐当作响,宁殷的目光也逐渐冷冽起来,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榻沿。
    角落里的小猫许是饿极了,大着胆子爬上案几,狼吞虎咽地咬着馒头。
    宁殷勾起一抹苍白的笑意,伸手拎起那小畜生的后颈。
    那猫便像是见到什么可怕的野兽,瞳仁竖成一线,浑身毛发炸起,喵呜挣扎起来。
    “再动就捏碎你的脖子。”少年喑哑的嗓音自黑暗中响起。
    于是小东西喵呜一声,颤颤不动了。
    宁殷将它丢进旧被褥中,随即不再管它,翻身闭目,任凭门户半开,冷风灌进来,冻得皮肤疼。
    油灯被吹灭,死寂的黑暗吞噬而来。
    ……
    一觉醒来,雪霁初晴。
    虞灵犀打着哈欠坐在妆台前,托着下颌望着镜中眼底一圈淡青的自己,懒洋洋问道:“那个人如何了?”
    胡桃拿着梳子,不解道:“哪个人?”
    虞灵犀皱眉:“昨夜捡回来的那个。”
    “噢,您是说那个受伤的乞儿呀?”
    胡桃想了想,如实回答,“早上起来时,罩房那边并无动静,想必是还睡着。”
    该不会是想赖在府里吧?堂堂未来的摄政王,竟也做这种蹬鼻子上脸的事。
    不管如何,这次绝对不能再心慈手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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