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迟疑地打量她:“好像…不认识。”
    林然看了看她,也老实说:“确实不认识。”
    气氛瞬间有点尴尬。
    少女:“…咳,但乍一看确实很眼熟。”她像试图把气氛稍微拉回来一点,但好像也不是怎么会说话的人,所以干巴巴地嗫嚅着:“就,眼熟…”
    林然更不会说话,默默点点头,更干巴:“是,我也这么觉得。”
    然后两个人又相对沉默了。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雨幕。
    “…猪猪。”
    林然隐约听到不远处人群一个男声在喊叫,听不大清晰,是“猪猪?”“蛛蛛?”
    少女突然大声回答:“这里这里!”
    “谢谢你。”她对林然摆摆手:“谢谢你,再见!”她像一只灵巧的雀鸟往外跑:“二哥我在这儿!”
    林然茫然望着她的背影远去,不知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她慢慢转回头,看见楚如瑶侯曼娥在前面不远处,她往那里走去,没走几步,听见身后那男声更大声喊:“珠珠!你又跑哪里疯去了,快回来!我们要回家了!”
    哦
    原来不是猪猪,不是蜘蛛,是“珠珠”
    是珠珠。
    林然往前走几步
    眼泪毫无征兆从眼眶落下来。
    她转过身,突然大步往前追去
    “谁跑丢了,我明明是被人群挤散了,喊得那么大声——”少女边碎碎念边努力往前跑着,手臂忽然被抓住,她愕然扭过头,对上一双红红的眼睛。
    是刚才好心扶起她的那个青衣女孩子,一眨不眨注视着她,突然提起手里的一盏佛灯递给自己,闷声说:“送给你。”
    珠珠呆住:“啊?”
    她说:“送给你。”
    “为什么送我?”珠珠皱眉:“这是禅刹供奉过的佛灯,很珍贵的,据说许愿特别灵验,你自己好好收着吧,我不能要。”
    “我想送给你。”她却执拗望着自己,吸着鼻子说:“我看你…很面熟,我多了一盏,送给你。”
    珠珠看着她,咬了咬嘴唇,好半响,把自己的簪子拔下来,把上面那颗最圆润光华的珍珠拆下来。
    “我不欠别人东西。”珠珠说:“这是我最喜欢的珍珠,我收下你的佛灯,我把这颗珍珠换给你。”
    林然点了点头,珠珠这才接过佛灯,把珍珠放在她手心。
    珠珠第一次与人交换东西,心里渐渐溢满说不出的感觉,她看着手里散发着明亮柔和光芒的莲花灯,抿了抿嘴巴,抬起头问:“我叫珠珠,你叫什么?”
    林然说:“我叫林然。”
    珠珠点点头,问:“你是来珫州玩的吗?”
    林然嗯一声,问她:“你也是吗?”
    “我不是,我家就在帝都。”珠珠犹豫了一下,取出一张空白纸条,灵光汇在指尖在纸上写出个地址,递给她:“今天太晚了,我得回家去,如果你过几天还没走,可以来我家找我,我可以带你在这里逛一逛。”
    林然点头,接过信纸,紧紧拿在手里。
    “珠珠!”
    “来了来了!”
    “我哥哥在催了,我得走了。”珠珠转过身,看着她,想到自己冲动做了什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林、林然是吧。”她眼神飘忽,声音小小的:“你记得,记得来找我啊。”
    说完不等林然开口,她直接扭头跑走:“我等你!再见!”
    林然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直至消失在人海。
    她久久地望着,半响,忽然破涕为笑:“好,我记得。”
    “再见,珠珠。”
    甘霖淅淅沥沥落在她身上,她站在那里,佛光柔和的光晕照亮她身上,让她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她脑中混沌,许许多多的记忆,许许多多的画面,最浓烈的情感在斑斓而厚重地冲撞,她的头很疼,疼得特别特别厉害。
    直到草木生长的细碎声将她从混沌的迷惘中叫醒。
    她低下头,看见怀里的桃枝,在朦胧的光晕中,花苞一朵朵地盛放。
    第246章
    江无涯正在喝茶。
    曾经悬世慈舵济世东海的盛举早已在岁月悄然湮灭,玄天立府,改称帝都,壮阔宏伟的城池在更遥远的荒地浩浩建起,而曾经慈舵廊腰缦回的亭台楼阁,则在这东海被遗忘的最边畔,平静而无声地风霜褪色。
    热闹繁华如白昼的一夜过去,破晓朝阳的光辉倾洒,观海亭如鸟的翅翼伸出楼舵,高高悬空伫立在东海之上,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凉亭里,手边摆着两杯半温的茶,静静望着远方海雾卷成大浪,一重重叠浪而来,拍击峭壁礁石轰然惊起。
    海风呼呼卷过,忽然卷来一种不安的气息。
    血水自下而上漫过石阶,化作黑色的袍角,裹住瘦而高的轮廓,苍白的脚掌落在虚空中,不紧不慢,踩着凝固的时空,缓缓走进凉亭。
    “你来得时候好。”江无涯笑:“就现在,茶温得正好。”
    妖主面容苍白,狭长的狐眸,像金乌刺坠的戟角,长而密的眼睫微微垂落,遮不住冷漠而妩艳的瞳色,他在八仙桌另一边坐下,同望向遥远的东海。
    当世最强大的两位至尊者在此列坐,望着浩浩雾海,只需微微偏头,就将浩大繁华的帝都春色尽收眼中。
    江无涯的眼神很好,所以他能清晰看见帝府那壮阔恢弘的高台,百宗列坐,金色衮冕的年轻人皇立在帝阶之巅,体态苍松劲瘦的黑渊君主沉稳缓步拾阶而上,漫天霞光都像笼罩在他们身上,为这盛大的生命加冕礼赞。
    江无涯欣赏地静静望着他们,好半响,终于开口:
    “我很放心他们每一个人。”他却这样轻轻地叹:“但我不放心把我的阿然,交给他们任何一个人。”
    风都在那一刻凝固。
    血水在起伏,吞吐着无声森怖的杀意
    良久,妖主沙哑冰冷的声音响起
    “我竟不感到意外。”他冷漠说:“看见她的第一面,我便知道她是你养出来的弟子。”
    江无涯笑起来。
    若只是一个男人爱他的女人,必定渴盼独占她。
    但若再加上一个父亲爱他的女儿,却会更盼望她圆满自由、幸福快乐。
    他爱她,如珠如宝,如心如肺腑,他爱她的魂灵,爱她的意志,爱她曾经所有的苦痛与坚韧,爱她即使踏遍荆棘满脚鲜血、也永远博大善良的温柔与永世追逐自由的倔强不屈
    她是他爱到不知该怎么更去爱的捧在掌心的至宝。
    飒飒踏马声从栈道尽头传来,年轻的剑阁掌座与法宗掌门像两道灼灼耀眼的光,侯曼娥大喊:“你慢点,再踩空咕噜滚下去!”
    青衣漂亮的小姑娘一声不吭从马背翻下去,怀里抱着花盆,像一只小炮弹直冲冲往亭子这里跑。
    江无涯与妖主坐在那里,望着她,像望着一只灵巧活泼的鸟儿,踩在枝头扑腾着绒毛翅膀尖尖叫。
    半响,妖主终于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胸怀。”
    即使是他,也不行。
    “你实在高看了我。”江无涯笑:“我也有许多私心,为首的一件,便是实在舍不得。”
    “所以一日不到她亲口与我说,爱极了谁,一定要与谁走。”江无涯轻笑:“我是绝不会放她与任何人走。”
    妖主勾了勾淡色的唇角。
    林然一口气跑上亭子,仍然没有看见她想看见的人,凉亭里只有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男人,冷冷漠漠坐在那里。
    他容色极美,美得简直像一个妖怪,肤色苍白,身材高瘦,赤着的脚漫不经心踩在猩红的血水里,像一尊从森罗鬼狱里屠出来的杀神。
    他慢慢转过头,那双冷薄森漠的血眸望着她,淡无表情,深不见底,乍一看极是慑人,但细细看去,又像隐约有些柔和。
    林然脑子晕乎乎的,记忆像被一层薄膜包住的水,差一点就能捅破,但就是捅不破,于是全乱糟糟地堆在脑子里,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只隐约能抓住一点碎片。
    所以她看见他,愣了好一会儿,嘴唇嗫嚅几下,才迟疑说:“是…妖主陛下吗?”
    妖主望着她,没有说话。
    林然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但她隐约记得他,那说明他们以前关系应该是还不错吧,她并不想没礼貌,小声解释:“我以前的事都忘记了,现在只恢复了一点记忆……”
    妖主说:“你来做什么。”
    “我听有人说,这边看见了好大的灵光。”林然抿了抿嘴巴:“我还以为是…”
    妖主自然知道她以为是谁,淡淡问:“看见是我,你很失望?”
    “没有没有。”林然下意识说,对着他冷漠的目光,肩膀到底颓丧耷拉下来,捏起一点小拇指,小声说:“好吧,其实是有一点…但只有一点点。”她强调:“我记得您的,我知道我们以前关系应该挺好的,我见到您也很高兴的。”
    妖主望着她真诚的眼睛半响,不置可否:“你找他做什么?”
    “大典要开了,我想来问他去不去。”林然抿着嘴巴,又犹豫着捧起怀里的花盆:“……还有这枝花,下面的花苞都开了,就剩下尖尖这一朵,怎么都不开,我想叫他快点开出来,我想带他一起去大典。”
    她不想阿辛永远做连话本里都不被提到的影子,她想叫所有人都知道他、都记住他,都知道,他有名有姓,为沧澜付出过什么。
    妖主望着她一会儿,垂眸睃去花盆一眼。
    细细的桃枝开出了五六朵桃花,唯有最顶部那一朵,仍然半合着,怎么都不开。
    林然期待望着他。
    妖主抬起手,苍白细长的手指伸出去,手掌虚虚握住顶部那朵半开的花苞,若有若无笼住花苞的混沌海雾瞬间被血气吞噬,一滴血珠落入花蕊,溅起触目惊心的艳丽。
    怀里的花苞忽然泛开亮光。
    林然睁了睁眼睛,随即眉眼弯起,快乐几乎从眼角眉梢流出来。
    “谢谢。”她紧紧抱着花盆,欢快得像要转起圈来:“谢谢您,谢谢您陛下。”
    妖主并不多言,只是又微微抬手,苍白掌心多了一支玉笛,玉质莹润剔透,沁着丝丝缕缕的血线,像被浸在血水里太久了,哪怕捞出来,也弥着褪不去的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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