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你便也只能如此为她解气了。”
    他温声说:“毕竟一具永世少年的身体,一把快堕魔的剑,除了这些杀气,你还有什么能给她?”
    空气有一瞬死寂。
    “小辛。”
    淡淡的声音从云雾后出现,压下了一道骤然失控的骇戾可怖魔气,隐约可见深紫色的剑影如雷蛇扭曲,时空被撕裂出一个个黢黑的洞。
    瀛舟眼中浅浅的笑意一点点褪去,有那么一刻,森然得可怕。
    混沌如烟散开,露出那人慢慢走来的身影。
    身如素篙,心怀川阙,浩渺烟波,衣带一江起。
    江无涯,江无涯。
    世上没有无边无涯的江水,但沧澜有一个江无涯,太上忘川剑主,万古化神第一人。
    比起奚辛自己就是凶气滔天的魔剑,江无涯就那么空空赤着手来,他身上没有一件法器或者尖锐的饰品,宽长的腰封甚至没有花纹,但他慢慢走来,就已经是一把无可描摹的剑。
    瀛舟望着他,忽而笑一声。
    “我还想,等我超脱此界时,去剑阁见一见你。”
    他轻叹:“天意弄人,到底棋差一招。”
    江无涯并未对他的话作什么反应,仿佛没听见一样。
    “我会蒸平东海,以混沌暂且补天。”
    他用一种平静的语调:“你还有何话要说?”
    瀛舟摇一摇头,笑着道:“败棋之人,又能有何话说。”
    江无涯颔首,抬起手,万里混沌纷潮向他涌去——
    瀛舟倚撑着石崖,虚弱含笑望着他举动
    “江无涯。”瀛舟说:“你该拨去她衣物,亲眼看一看她身子刻着什么。”
    剑势一瞬几乎把天都震开。
    深空的陨星终于抓住这一瞬的时机轰然坠落,江无涯反手,风云卷做怒天的箭洞穿数颗,但仍然有几颗巨大的流星划破天际,拖着长而璀璨的光芒坠向沧澜四海九州大地。
    不会有人见过江无涯这一刻的脸色。
    他甚至一把掐住瀛舟脖颈,太上忘川的轮回力通过手掌生生攥进瀛舟身体,强制迫使混沌聚而散、散而聚,短短几个呼吸瀛舟已经死过千百次不止,魂魄与记忆被拉扯拽出碾碎又被复原塞回体内,让这个从来斜月海雾似温雅的青年轻微地痉挛,大颗大颗雾气凝成的液珠沿着额头鬓角溢出来,像是整个人被生生榨干。
    “你不会喜欢这种死法。”魔纹慢慢爬上冷峻无表情的面孔,江无涯慢慢说:“说人话,说清楚,适可而止,我的脾气,没有你以为得那样好。”
    瀛舟的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幻,可他还在笑。
    “果然,这才是你最大的秘密。”
    他像终于洞悉了某种玄妙而不为人知的东西,意有所指又双关暗藏,大笑起来:“江无涯,你藏得这样深,若是她知道,会作什么感想?”
    江无涯手掌缓缓收紧,并不打算与他再废话一句。
    “罢了。”
    瀛舟却忽然出一声,不执着与江无涯辩个清明。
    他目光掠过江无涯身后,那两个年轻人不知何时生生踩着混沌爬了上来,年轻的身体,年轻的道心,天地灵气潮水般向他们涌去,修为突破的壁垒像薄纸轻而易举地破碎,几近成型的气运萦绕他们周围,如朝阳初生的日光蓬勃无限制地生长。
    “一片海,旧浪总是踏着前浪的余势拍上更高的峭崖。”
    瀛舟叹气:“我们是昨日黄昏,是淬火更旺的薪柴,我已全力试过,只是天意如此,我愿赌服输,这一场,便就此作罢。”
    他慢慢幻化混沌,像一团巨大的海雾,掠过江无涯,掠过那两个年轻人,掠过雾都山,浮向海面。
    江无涯没有拦,魔纹从面颊慢慢褪去,他疲惫地阖了阖眼。
    楚如瑶瞳孔骤缩,看着混沌袅袅而至,化作一个青年。
    雾都君许久不曾化过这样具体的面貌,灰白绒的大氅,月白文绣长衫,清瘦的轮廓,柔和的脸庞,面若春风晓月色,浮波西沉的缥缈动人。
    那是他曾在云天秘境时的装束。
    楚如瑶毫不犹豫拔剑刺过去,剑锋刺进混沌,只如刺了个空。
    侯曼娥似有所感,猛地站起来反身拔剑,一道火光劈过去,径自透过他落在海面。
    瀛舟像是没看见俩人一样,只慢慢地走过来。
    侯曼娥头皮都麻了,还要再攻击,衣摆却被轻轻拉了一下。
    林然抬起头,仍在泛红的眼睛望向他,冷淡而安静。
    瀛舟走到她面前,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望着她,这次不再喊打喊杀,神色只含着浅浅的安静的笑意,像在望着一场缱绻依稀的旧梦。
    “林姑娘。”他说:“其实我们早曾见过,在这个世界以前。”
    多么缥缈而亿亿万无一的奇迹,那一点支离破碎的记忆,仿佛流光的碎片划过泰半的星海,落在此界,被他拾起。
    灰白的碎屑飘在脸颊,林然看着他,很久很久,缓缓抿起唇。
    “你曾经走得那样轻巧,一身轻便,我便以为,我该最是懂你。”
    他很轻地笑一下:“可原来,你也有舍不下的东西、舍不得离去的地方。”
    “自甘为缚,自甘留情。”
    “只可惜,你舍不得的,从来不是我。”
    他静静望着她,像是想说什么,可半响,也不过莞尔一笑。
    他的身形缓缓消散,如漫海的雾,浩大地徐徐地蒸腾浮向天空
    “再见,林姑娘。”
    “再见,林小姐。”
    第216章
    海面数不清的小船渐渐消失,船上原本昏迷的修士们被冰冷的雾气冻醒,一个接一个爬起来,迷茫地望向四周,就看见东海的雾在蒸腾。
    不曾亲眼所见的人永远也无法切实想象这样的场面。
    所有人慢慢张开嘴,呆呆地望着,望见无垠万里整片的海,整片蒸腾的云雾,浩大地徐徐地浮向天空。
    晏凌抬起头,能看见深黑不详的天空渐渐被云雾覆住,漫海漫天的云雾笼住天空,如斯的广袤无垠,却仍然无法将深空完全遮住,但有了云雾的遮掩,终归那种全世界都变成漆黑一片的森寒诡异感到底消退些许。
    但晏凌无法放心。
    他很难不去想之前发生的一切,想那亲眼望见的幽彻神秘至极的深空,那几道流星般划破天际坠向九州大地的巨大火团,心头油然升起越来越强烈的猜疑和不安。
    深空中有什么?雾都君不惜代价破天究竟为了什么?这天空变成了这副模样,是否会产生什么更可怕的变化?
    晏凌沉默地思索着,忽然听见身边元景烁的呼吸微微一变。
    元景烁停下脚步,定定望着山尖的方向,眼神渐渐变化。
    云雾渐徐散开,慢慢走出高大的长者。
    他微微垂着眉,似乎陷入某种沉重的思绪,神色平静而无表情,他身无常饰,手里随意拎着一把绛紫色的细剑,步子缓而随和,但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气度,让人几乎在看清他的面目之前,就已经被那种厚重的威仪压得折腰。
    世上绝大多数人是不认得他的,哪怕擦肩而过,也不会知道他究竟是谁。
    但晏凌知道。
    他垂下眼,折身拱手行礼:“见过大尊。”
    这是元景烁第一次真正见到江无涯,传说中的沧澜第一人。
    他师尊是个极骄傲的男人,天下第一的刀客,生而天骄,目空四海,骄傲了一辈子,但这样的仲光启却曾对他说,说自己不如江无涯。
    这是世上唯一一个让他师尊自甘服输的人。
    元景烁看着江无涯慢慢走来,脑中却莫名想起许多年前与林然的玩笑话。
    那时他初来沧澜,轻狂自矜,青涩至极,林然兴高采烈说着她的师父,他面上不说,暗自却想,以为必然是个花白胡子仙风道骨的老头。
    现在想想,那时他实在蠢得可笑。
    这是沧澜的化神,又是林然的师尊,于公于私他都不会不敬,他把刀尖压下,颇诚心地拱手问礼:“见过大尊。”
    江无涯一手压制住发疯的奚辛,正沉思着,就被两道高低不一的声音打断。
    他抬起头,就看见面前站着的两个年轻孩子,一个神色沉静,微微垂着重瞳,脚下踩着黑渊;另一个赤着半身,体表纹满了乾坤图,一双年轻狮子似的金瞳亮光灼灼望着自己。
    江无涯忽然有点体会到瀛舟的心情了。
    这样的孩子们,像一颗颗刚从地里拔出来的青翠小白菜,鲜活又水灵,不能不让破缸烂水里泡久了的老菜梆子看得羡慕
    ……虽然麻烦也是真麻烦,越有本事越有个性的,越麻烦。
    江无涯看他俩这模样、这打扮,看得眼睛都疼。
    他先对晏凌说:“把你脚底下那东西收回去,眼睛也给我变回来。”
    晏凌没想到江无涯是这样的反应,顿了好一下,才默默把黑渊压回体内,深黑冰冷的重瞳也渐渐化回正常黑白分明的眼眸。
    晏凌沉默了一会儿,才哑声:“大尊…”
    江无涯瞥他一眼:“叫师叔。”
    晏凌:“…师叔。”
    江无涯暂且放过他,看向元景烁,别宗的孩子不好直接喝令,语气不免温和些许:“去找件衣服穿,乾坤图不好招摇,免生出什么祸患。”
    元景烁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很不体面,低头说:“是,只是我身上东西全毁了,一会上岸去穿。”
    “多大点事。”江无涯闻言,使唤晏凌道:“把你外袍脱了先给他,同为三山首徒,亲如兄弟,怎么这点眼力见没有。”
    晏凌:“……”
    元景烁:“……”
    晏凌不吭声地脱下外衫,冷冷递过去,元景烁不好回驳,也冷冷接过来穿上,两人都面无表情,仿佛空气中就不存在尴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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