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顿,转头看着楚如瑶,静静凝视半响,道:“你一定是很幸福地长大。”
    “…啊?”
    楚如瑶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晚辈的师尊、师兄弟们都很好。”
    “的确。”
    千琉恣笑笑:“只有无忧无虑的人,只有在幸福的世界中长大,才能养出你这样正直天真的性子、有你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只是可惜,纯粹的东西总是最易碎,她并不知道这样的天真和幸福,能维持多久。
    千琉恣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儿。
    不过也无所谓了,她只要把凤凰送出这不见天日的云天秘境,至于之后的故事,是悲剧还是传奇,是万人唾骂还是流芳百世,自有她们年轻人自己去闯荡,她就不操心了。
    “好了。”
    她又困了,揉了揉眼角因为打哈欠儿溢出的泪水,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来一只金色的翎羽,递给楚如瑶:“你拿着这个出去,一会儿祭台开了,凤凰残魂会出现,你把这只凤翎插回它心口,它就会认主于你……还有你那些师兄弟们,你赶快带着一起走人,吵吵闹闹扰我清净,真是最烦小屁孩了。”
    “…”楚如瑶有点懵,她没想到发展会这么迅速。
    楚如瑶迟疑着伸出双手,手心朝上恭敬地摊平。
    千琉恣直接把凤翎往她手里一扔,轻描淡写的,仿佛那根本不是上古化神凤凰的残魄,而只是路边随处摘的野草
    ——甚至还没有她刚才给花园除草来得精心细致。
    楚如瑶眼看着千琉恣又打了个哈欠儿,抓了下头发,就又弯下腰去除草,只随意对自己挥了挥手:“拜拜,祝你长命万岁——哦,你们现在好像灵气枯竭了…那就祝你长命千岁吧小丫头。”
    楚如瑶:“…谢谢前辈,前辈再见。”
    楚如瑶看着手里的凤翎,转身想走,走了几步,终是没忍住心中的疑惑:“前辈,您和晚辈想象得不太一样。”
    “哦。”
    千琉恣头也不抬,声音却莫名嘲弄:“你想象得我什么样?”
    “绝代高华,柔如净佛春水。”
    楚如瑶抿了下唇,想着来时壁画上那有着温柔笑容的素衣女子,低低道:“晚辈不是说这样的您不好,只是我们进来时,看见了很多关于您的壁画,那里面的您和现在不太…”
    “不太一样,是不是?”
    千琉恣顿了顿,转过身看她:“当然不一样,因为你根本认错了人。”
    楚如瑶一呆,眼看着她散漫扯了扯身上松敞的粉裙,忽的笑:“小丫头,你不知道,我以前都是穿紫衣的。”
    “!”楚如瑶脑中轰的一声,悚然想起那壁画云山之巅手执长剑杀气滔天的紫衣魔修,不自觉后退两步,握住凤鸣剑柄。
    “怕什么,我又没骗你,我穿紫衣,可我也确实是千琉恣,上古化神大能、云天之主。”
    千琉恣笑起来,手指随意撩一下鬓边的碎发,妖异魅态横生,语气却轻描淡写:“…只不过在继任云天宫、成为正道魁首之前,被逐出过师门,濒临过堕魔,在正道诸门大杀四方过一场罢了。”
    楚如瑶:“…”
    楚如瑶睁大眼睛,都在诸门大杀四方过,还能继任云天宫掌门、成为正道魁首?
    ——上古都这么混乱的吗?
    千琉恣像是没看见楚如瑶震惊怀疑的眼神,也不在意她已经出鞘了一半的凤鸣剑,眼神望着叠嶂起伏的远山,渐渐出神。
    “你有没有遇见过那样一个人?”
    她忽然开口:“你是天之骄子,是云端明月,是被疼爱被依赖被所有人向往的人,可是有一天,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一切都变了。”
    楚如瑶警惕的眼神微微一滞,错愕看着她。
    “她是个好人,她美丽,她善良,她温柔,她心怀大爱她胸有四海。”
    她一顿:“她是那么好,所以曾经只疼爱你的师父渐渐偏宠她,曾经最尊敬你的师兄弟们渐渐追逐仰慕她,你的朋友对她赞不绝口,你心仪的男子对她暗生情愫,世人提起你的宗门,第一个想起的再不是你,而是她……仿佛眨眼之间,你曾经理所当然拥有的一切都尽数被她取代,可你不能怨、不能妒,因为她没有错,因为她就是那么完美无暇,你恨她,就是你的错,别人会怨你心性歹毒,你也会怨自己小肚鸡肠……”
    千琉恣忽的笑:“可是,怎么可能不怨啊?”
    嫉妒,怨恨,贪婪,那是人无法抹除的劣性根啊。
    佛莲那么美、那么无暇,可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呵护她,也会有人就是天性贪望,就是嫉恨她的高华、嫉恨她的光芒。
    “所以你嫉妒她、怨恨她、从一开始不停地明里暗里给她找麻烦,到后来,甚至不择手段地构陷她、伤害她,疯了似的,只想把她推下神坛,看她也露出不堪的一面,仿佛这样就能取代她,就能重新变回那个被所有人最爱的师门最璀璨的天之骄子。”
    千琉恣慢慢转过头,看着神色略带茫然的楚如瑶,笑得灿烂又猖狂:“…那时候,我是真的恨不得付出所有,只想让她消失掉,让她把我纯粹的、光辉的、幸福的、理所当然成为所有人所瞩目的世界,还回来!”
    楚如瑶皱起眉,嘴唇动了动,正想说什么,眼神却凝住。
    一颗一颗的泪珠,顺着女子优美的下颚滑落,坠在地上,像破碎的冰晶一颗颗裂开。
    “可是到最后…到最后…”
    千琉恣还在笑,笑得满面泪痕斑驳,笑得比泣血更绝色凄厉:“到最后,到我穷途末路,到我众叛亲离,到所有人都恨我要杀我想踏着我的血肉登天成仙的时候,陪着我的,护着我的,把我从尸骸魔渊中生生拉出来的,只有她一个人。”
    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她慈爱的师长谋算她的魂魄,她山盟海誓的情人转脸另娶她人,害了她的所谓朋友回身又是端正高贵的天之骄女,“正义”的正道诸宗把她讨伐成魔道妖女…
    可是唯有那个人,那个她用了前半生不择手段去恨的人,一个人,赤脚踩着最污垢的魔沼,淌着血,白了发,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弯着眼睛笑一笑,然后执拗地、一寸寸把她从无尽黑暗的地狱中拉出来,换给她身无尘垢,换给她太平无忧,换给她最盛大最光明的新生
    ——可是那朵佛莲,再也回不来了。
    她再也回不来了。
    第38章
    重钟长鸣响彻整个祭台,百丈峭壁拔地而起,庞大的洪荒巨兽浮雕攀着撑天栋柱撑起巍巍穹顶,浩大的白玉砖顺着广场一重重铺满,铺到最中央却化为一个深深的凹地,若往下望去,能看见紫到发黑的滚滚妖焱翻涌。
    方俞成孤零零站在广场边缘。
    其他宗派的人忌讳他,剑阁弟子恨不得捅他一剑,北辰法宗的弟子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这个大师兄,只好都默契地当做没有他的存在。
    方俞成听着那一声声象征着云天宫择主的钟鸣,再望着被簇拥的晏凌侯曼娥几人,脸色阴郁复杂。
    “方师兄。”
    温和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方俞成顿时一僵。
    他吞了吞唾沫,慢慢转过身,看着缓步含笑走来的温绪:“是温、温弟啊。”
    话一出口方俞成就察觉自己语气不对,赶紧补充:“你是掉队了?我说怎么走着走着你就没影了,我还正担心你。”
    方俞成不看都知道自己表情有多僵硬,但是温绪却浅笑如常:“是,一时紧张走岔了路,让方兄担心了,是绪的不是。”
    方俞成松了口气,看着他脸上的浅笑,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他现在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避而远之,只有这位温公子,什么也没说,还愿意过来和他说几句话。
    而他却…
    “对了,方兄。”
    方俞成听见温绪道:“万幸,绪能活着回来了,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之后约莫也没危险了,那木盒便不麻烦方兄,绪自己拿着便可。”
    “啊…好,自然,自然。”
    方俞成心头一颤,一千一万个不愿,却偏偏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僵着手伸到储物戒指里,慢慢取出黑色木盒,递给他。
    温绪从他手中接过木盒,左右看了看,就打开盖子。
    方俞成紧张地盯着他。
    温绪看见里面那支金光溢彩的凤翎,眉尾一挑,伸手,指腹轻轻摸了一下。
    触手是纯粹的灵力,再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寒幽气。
    雾色的眼底缓缓晕染开笑意。
    看来,有些人已经走出了选择。
    在看到温绪还伸手去摸的时候,方俞成心猛地提起,还以为温绪发现了什么。
    但片刻后,温绪就收回手,笑起来,宽袖一敛对他拱手:“这一路跌宕起伏,凤翎还能完好无损,都要多亏方兄,无论事成与否,我温绪、我温家都要记方兄的恩义。”
    方俞成一口气松下来,看着温绪郑重道谢的模样,心里越发心虚,兼有点点道不明的羞愧。
    他也不想这么做,他替换了东西,现在每天都跟拿着烫手山芋一样焦躁不安,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是真的没有办法。
    温家没有得到传承,也没有损失,但是他若是得不到化神尊者的认可,他就再没有脸回北辰法宗了,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积攒下的一切都会付诸流水。
    他不能失去这一切,他必须想办法加码自己的价值,为此他将不惜任何代价。
    方俞成暗暗咬牙,安慰自己,反正温绪和温家也不信这凤翎真的能有用,还不如给他,他就当先借他们的恩情,以后他一定会加倍补偿温家的。
    “温弟说哪里话,举手之劳,这都是我该做的。”
    方俞成赶紧扶起他,眼神藏着愧疚,心念一动,真心实意道:“温弟,我看你亲厚,你别想太多,这次秘境为兄护你平安出去,等出去之后,我便为你寻能治病的法子,天涯海角我也定为你找到。”
    温绪打量着他此时竟意外真诚的眼睛,颇感玩味,笑着点点头:“好,多谢方兄。”
    方俞成心里这才觉些许安宁,他看着温绪把木盒收起,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柔软的凤翎从袖筒滑落到掌心。
    他攥着凤翎,明明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却仍心里发空,像是有一片黑暗的庞大的阴影自头顶笼罩而下,越逼越近,压得他莫名的惶恐焦躁。
    另一边,玄天宗黄淮终于挤进亢奋的剑阁弟子团,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晏、晏师弟啊,你们终、终于回…”
    林然眼看着黄淮快被挤成一张饼,周围几个同样被人群挤得自身难保的玄天宗弟子憋红脸还在徒劳地挥手,着急大喊:“别挤了别挤了,给我们大师兄都挤扁了。”
    黄淮怒,反手一巴掌糊在师弟脑门上:“你家才挤扁了,你全家都挤扁了。”
    “…”晏凌林然和身后的几个亲传师兄姐都默了一默。
    林然觉得,别人都说他们万仞剑阁奇葩辈出,这是不太公允的,因为其实他们偶尔不免也会为友派法宗和玄天宗的画风感到困惑,就这方面来讲,大家应该是各领风骚、难分伯仲的,实在没有必要谁来嫌弃谁——毕竟都是一群为了正道的脸面而每天努力装成个正经人的沙雕罢辽。
    晏凌看着这场面实在有些不像话,于是走上前,身上龙渊剑气自成一派威仪,本来拥挤的人群自发地避让,晏凌把黄淮拉出来:“黄师兄。”
    “谢、谢谢晏师弟。”
    黄淮重重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扭头也把自家那几个小可怜师弟给薅出来,随手把歪斜的发髻弄正,对林然拱了下手,才对晏凌道:“晏师弟和两位师妹都回来了,现在只剩下楚师妹没在,再结合之前的长明钟声,得到千大尊认可的传人,便是楚师妹吧。”
    晏凌点头:“我也是如此想。”
    黄淮不免露出些微遗憾之色,毕竟谁不想得到化神尊者的传承呢,尤其是来之前师长已经暗暗透露过,那传承还是一只上古凤凰的残魂,可想若是能与之契约,能为自己、为宗门带来多少好处多大盛荣。
    但想想黄淮也就释然了,天下宝物能者居之,虽然遗憾没有落在他玄天宗,但那位剑阁楚师妹不仅天资卓绝、心性也是坚毅正直,之前甘愿冒生命危险为弟子们引开水蚀,这样的人得到传承,他服气。
    黄淮左右望了望:“长明钟声明明是从这里传开的,按理楚师妹也该在这里,可我们之前把这周围都翻了个遍,也没见到楚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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