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识字何等风雅清高之事,那些污糟之人也配?
    原先只有穆空青手下的工厂开办讲堂,这些人便只是作文写诗暗讽。
    随着如今讲堂四处开花,读书认字的“下九流”越来越多,于是陆陆续续地,这些人就从暗讽,变成了明火执仗般指着始作俑者的鼻子的骂。
    若非他们还顾忌着穆空青身处高位,只怕这个“始作俑者”的代称都不会有了。
    穆空青知道自己堵不住这些人的嘴,索性将计就计,不仅不想法子替自己正名,反倒令自己的人手在暗中蹿腾了一把火,让那些跳脚之人坚信自己此举乃是为了文人风骨,应当不畏强权。
    渐渐的,穆空青的名字也开始隐晦地出现在部分文章中。
    就在事情越闹越大,连谢青云都忍不住又一次皱着眉找上穆空青的时候,穆空青掏出了他特意从永兴帝那儿讨来的一道圣旨。
    谢青云是什么人?
    正经的世家子弟,大炎朝的第二位□□状元。
    他在看见这道圣旨时,瞬间便明了了:“这件事是你故意的?”
    穆空青颔首道:“谢兄该不会真以为,我是那等只一心埋头办事,半点都不在意自个儿身上会否背负骂名的圣人吧?”
    谢青云将圣旨归还给他,笑骂道:“你算个劳什子圣人,如今这天下还有谁不知道,你穆空青穆大人心里头压根不好读书,如今才会推崇君子论迹不论心。”
    黑历史又一次被提起,穆空青痛苦地捂住了半边脑袋。
    要说这回穆空青拿自己当靶子挨骂,最叫他心梗的远远不是什么有辱斯文之类的酸词儿。
    是那帮缺德鬼,他们知道穆空青入仕之后的所作所为,堪称桩桩件件功在社稷,这点没什么能诟病的,于是便将穆空青入仕传出的诗文都给翻了出来,对着它们挨个儿挑刺。
    这样一来,穆空青当初在江南文会上一着不慎,作出的那篇自揭自短的黑历史杂文,自然也就躲不过被人审视的命运了。
    原本穆空青都快忘了这事儿了。
    如今可好,叫这帮人这么一嚷嚷,那可真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谢青云幸灾乐祸:“自作孽。”
    私下里窜火这事儿说着不好听,也怕说多了走漏风声,所以穆空青便没有主动同人提起过。
    若是张华阳、杨思典等好友来问了,穆空青也不会瞒着他们。
    谢青云平日里与他算不得有多亲近,先前提醒过他一次便是交情了,所以后头穆空青故意令人拱火的事,谢青云也一直都不知晓。
    穆空青笑着写过了谢青云,复又问道:“谢兄觉得,我讨来的这封圣旨效用如何?”
    谢青云在永嘉书院待的时间可比穆空青久,他只是顿了顿,便笃定道:“山长会答应的,书院同窗们也不会抵触。”
    谢青云说着说着又笑出了声:“先前春闱之时,你穆大人为人不近人情,却唯独对书院同窗留三分情面的消息,可在考生中间传了个遍。我听说那年报考书院的学子都多了三成,演武场险些坐不下。”
    穆空青权当没听见他的调侃,面色不变道:“我自是知道山长必会答应,我说的是——”
    穆空青晃了晃手上明黄色的锦帛。
    “这道圣旨一旦送到书院,那书院可就代替我成了那个靶子了。”
    穆空青手上这封永兴帝亲笔所书的圣旨,写的内容不是旁的,正是令永嘉书院在工部名匠的指导下,开办理工科,招收专研理工的学子,为工部储才。
    谢青云完全不上钩:“你既能想出这招,那必定留有后手。你同杨思典走得近,怕是早就从他哪儿给山长递过信了吧?”
    此时那群文人们正是群情激奋,要维护正统的时候。
    若是这个时候把永嘉书院推出来,说书院要另开理工科,那不是明晃晃地让书院替穆空青堵枪眼么?
    把那些讲堂全部都捏在一块儿,也不及永嘉书院在文人士子们心中的地位。
    这事一出,只怕发声的就不止是那些酸儒了。
    谢青云相信穆空青的为人,他做不出这种事。
    穆空青笑道:“瞒不过谢兄。”
    穆空青当然不可能把书院推出去替自己挡枪。
    或者说,穆空青特意将讲堂的事闹大,为的是用他自己,替书院挡枪。
    这些文人们骂得再凶,文章写得再多,念不起书的百姓们大多都是不关心这个的。
    但事情涉及穆空青可就不同了。
    他丰乐伯的名声,在大炎百姓之间可是无人不知的。
    穆空青受大炎百姓的爱戴程度,从穆府门口三五不时就会出现点儿新鲜果蔬上就能看出来。
    眼下这些酸腐文人们屡屡对穆空青出言不逊,又一口一个“不配读书的污糟之人”,直接将底层的穷苦百姓也给骂了进去,叫人怎能不对其生出厌憎之意?
    若是这个时候,永嘉书院能够出面,高呼圣人之言,推崇开卷有益、有教无类,必然会得到其余正常读书人与大炎百姓的支持。
    之后书院再顺势“以身作则”,开办理工一科,后接陛下圣旨盖棺定论,于情、于理、于,皆可立于不败之地。
    穆空青认真道:“非是我行事手段繁琐,只是若不闹上这一回,那么即便书院设此课业,兴许也无人来学。”
    能入书院学习正经理工科知识的,至少是得识字的。
    穆空青带着各路商户办讲堂,令底层百姓有机会识字,也是为了给日后潜在的理工科学子铺路。
    穆空青也清楚,最初会来研习理工科的,必然还是普通百姓居多。
    如今的普通百姓们连县官的姓名都未必知晓,哪里能懂那么多国家大事,有什么高瞻远瞩。
    不过是大家都说科举好,那么便冲着科举去。
    若是有人说识字之人研习理工一科也是条路子,那么也自然有那觉得科举无望者,转而投向理工科。
    要是穆空青不将舆论炒起来,百姓们识了字之后,还是一心一意只能看得见科举,那书院开办理工科的意义又在哪儿呢?
    穆空青耐心细致地同谢青云讲解了这个计划,听得谢青云连连点头。
    穆空青问道:“谢兄可能理解此事?”
    谢青云应道:“用心良苦,我自明白。”
    穆空青微笑:“如此便好。”
    谢青云看着穆空青的表情,总觉得哪里不对。
    很快,他便知晓是哪里出了问题了。
    就在谢青云同穆空青的这场谈话结束十日后,永嘉书院发声了。
    杨老山长多年未有文章外传,此时却高调传出《兴国》一文,并在文中振臂高呼“有教无类”,并直言“民智启则国智启”、“巫医百工非贱业,数理匠艺亦兴国”,所以书院要开办理工科,头一年招生不限年龄身份,只要识字皆可入学。
    《兴国》一文在此时出现,便如同往那热油锅里泼了一桶开水。
    就连穆空青,都为杨老山长行文之大胆而咋舌。
    穆空青对着手下人抄录来的《兴国》叹道:“不愧是杨老山长。”
    是他穆空青小瞧人家了。
    这位可是在当初根基未稳时,就敢冒天下文人之大不讳,公开在书院开办武学课的杨老山长。
    若非此次永兴帝的旨意中言明理工科学子亦可入仕,说不准杨老山长都用不着前头那些铺垫。
    瞧他老人家言辞之犀利,就差指着青山书院……啊,是酸腐之人的鼻子,骂他们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山长还怪记仇的。
    穆空青想想杨老山长此次发文的目的,在心底呸了几声。
    什么记仇,这回带头蹦跶的也是青山书院那群人,老山长就事论事罢了。
    穆空青挥挥手,将家中的管事招来嘱咐了几句。
    而后,大炎各地便有不少茶楼里的说书人,将《兴国》一文用白话转述了出来,好叫那听不懂之乎者也的百姓们,也能知晓其中的观点。
    原本百姓们也不会写文章,听那些读书人指桑骂槐,即便有意辩驳也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有一位杨老山长站出来了,那百姓们自然也就无需再忍着了。
    在百姓群情激奋的情况下,再有人说什么:“老山长所书并非全然无过。”之类的话,只怕就要被人当做瞧不起布衣百姓的酸儒了。
    而将这一团火烧得更旺的,便是永兴帝的那一道圣旨。
    将圣旨送往书院的不是旁人,正是谢青云。
    顶了宣旨太监活计的谢青云,随身还带着工部匠人们总结出的手记,并且在将圣旨送到永嘉书院之后,还不得不留在书院中,继续同那帮文人们打嘴仗,可谓身兼多职。
    谁叫杨老山长一把年纪又德高望重,真同小辈斗嘴也不是个事呢。
    于是这出去同人唇枪舌战的活,自然就落在谢青云身上了。
    有大炎唯二的两位□□坐镇,任是哪位读书人到他们跟前谈科举,气势都得先矮上三分。
    而唯一能在这二位跟前直起腰板的穆空青,却正是此事的始作俑者。
    毕竟这里是江南,大炎四大书院,其三都在江南,真正的文风鼎盛之地,。
    只要江南这群以青山书院为首的士子们服了,其他人自然也就认了。
    谢青云也只能甘当这个马前卒。
    江南茶楼。
    “我家有十六口人,全靠陛下和穆大人才没饿死,哪来的银子去科举?”
    “后来我受了穆大人的恩,进了厂子里做活,家里才喘过气来。”
    茶楼里,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满脸通红,指着对面身着蓝衫士子服的青年叫骂。
    “你们有银子的去科举,我们没银子的去念理工科,日后照样能为百姓做事儿!怎的就成了辱……什么不斯文了!”
    有人高声和道:“说得好!”
    “那书上的字人人都能学,凭什么你们读书是好事,我们读书就不成?”
    “就是!”
    “书院又不是你家开的!”
    “我明儿就把我家幺儿送去永嘉书院。”
    “我也送!”
    那蓝衫学子气得说不出话,又不知该怎么同众人分辩,为何理工科也能入仕却是外道,而科举入仕便是正道,只能口中不停念着:“愚民!一群愚民!”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永嘉书院这几日也是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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