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直错诸枉。
    何谓直,何谓枉。
    如何令世人皆直,无人做枉。
    既然出题者都已经明示了,穆空青也就顺从地只提世界观,通篇圣人言。
    而对于制度执行的问题上,却皆尽都是一带而过。
    末了还要再夸赞几句当今吏治清明,不能叫个别对圣人之言研读不够透彻的人,坏了这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应当加强道德教育。
    写完之后,穆空青自个儿都觉得乍一看花团锦簇,实际上毫无用处。
    穆空青一口气写完初稿,叹了口气。
    都是为了生活嘛。
    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当然是要顺应上意,少玩花活的。
    不丢人。
    穆空青对着自己的初稿,从头到尾浏览了两遍,字数上略有超出,还需后续精简。
    穆空青这头是认清了,可旁人却未必。
    来考府试的,多数都算得上年轻。
    这些考生大多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太多社会阅历。
    哪个年轻学子没有过“一朝扬名天下知”的美梦?
    哪个年轻学子胸中没有过指点江山的抱负?
    听多了某某名士“刚正不阿”后一举夺魁的故事,便当真以为那样的文章更能显出自己的高洁,从而得上官欣赏。
    因而科举考试中,意图以针砭时弊出彩的自信考生,向来都如那过江之鲫一般。
    在盼着能得遇伯乐的同时,却也未曾想想,这些决定了学子命运的考官本身,会不会也在他们笔下的某某之中。
    于是这同一考场中,有人低眸敛眉字斟句酌,生怕哪句话触了眉头,也有人胸中意气激荡、挥斥方遒。
    因着策论这场须得考上两天,还要在考场中过夜,因此这一次穆空青再想避开食水,却是不可能的了。
    穆空青在午膳时,照例只用了馒头芯里的那一块,并未动过水。
    到了晚膳时,一天未曾进水的穆空青环视四周,见前几日频繁闹出窸窣动静的小吏已经不在,索性假做无意,将墨汁落入了碗中。
    穆空青唤来了一个眼生的小吏,问他能否为自己换一碗水来。
    那小吏嫌麻烦,本是不想应答的。
    可穆空青就坐在正中央,他一开口,所有人都盯着这地儿。
    那小吏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新端上来的水,穆空青也没敢多用,只略润了润嗓子,便放在了一边。
    考生用过的食水都是要由专人再收走的。
    见穆空青只用了这么点儿,还劳他多跑一趟路,那小吏来收碗时,脸色可算不上好看。
    穆空青的初稿已经润色完了,府试不发蜡烛,天色将暗时会发下棉被一床,供考生过夜御寒。
    待到棉被发下,堂上的主考官也会离去,只余几个从考官在场内值守,以防夜间出事。
    穆空青细细查过发下的棉被,上头只有一股霉味,并没有其他异常,其间也无藏匿物,这才合衣躺下。
    横竖他文章已经润色完毕,只待明日誊抄,今夜他不准备入睡了。
    先前诸多手段都未得逞,若是再要下手,今夜就是最后的机会。
    穆空青保持着一种身子高头低的姿态睡下。
    这姿势别扭极了,可以最大限度保证他夜间不会轻易陷入睡眠中。
    主考官们的身影刚从堂上消失,考场内便有了些许细碎的交谈声,还不断有考生拉铃,示意要去如厕。
    穆空青吃得不多,也没有如厕的欲//望。
    他将答卷与草稿全部细心地用油布盖好,又借笔洗与镇纸将其垫高,同其他用具一起,放在了号房最里头。
    将所有东西摆放齐整,穆空青便趁此刻他还十足清醒时,靠着棉被闭目养神,听着四周不断有人路过。
    这一阵嘈杂并未持续太久。
    不多时,考场中便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
    穆空青感到了一丝困意,便睁开了双眼,开始一字一字地回忆起白天的文章,竭力维持清醒。
    只是这法子也不长久。
    夜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声音听着舒爽,也最是催眠。
    在穆空青不知第几次重背自己的策论时,意识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模糊了。
    就在这时,他朦胧间听见了自己的号房门口,似是有什么动静。
    并不明显的……动静!
    穆空青一下便清醒了。
    现下天色虽昏暗,可穆空青接着月色也能看清,号房门口是个人影。
    他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拉动了号房前的铃铛,惊动了值守考官的同时,也惊醒了无数睡梦中的学子。
    一时间,考场内叫骂声不断。
    灯笼亮起,值守的考官与衙役很快便赶来了。
    号房外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被从睡梦中吵醒还能保持心平气和的。
    负责值夜的那考官衣服都未穿戴齐整,便匆匆赶到拉铃的号房。
    见这里什么事都没有,唯独穆空青好端端地站在那儿,那考官登时便是一通斥问。
    “你可知无事乱拉铃,是算作扰乱考场秩序,要被逐出考场的?”
    这夜里下的虽是小雨,可架不住雨点细密。
    那考官来得匆忙,甚至没能顾得上打伞,此时再有人想起为他撑伞时,他面上已经凝出了一颗颗水珠,正顺着长须下落。
    穆空青也知此事严肃,当即对着这位考官深深一揖道:“非是学生有意作乱,而是有贼子潜入了考场。”
    潜入考场!
    这话一出,那考官登时便没了同穆空青计较的心思。
    外头下着雨,考生们都避在号房里,也没有那好事之人顶着雨出来看热闹。
    毕竟这个时候,风寒可是能要人性命的。
    穆空青周边几个号房,听见穆空青所言后,皆是哗然。
    这些号房可没什么隔音可言,考生们就这么议论两句,也能传遍整个考场。
    考场中进了贼子,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前朝便有出现过有考生串通江湖游侠,夜间偷偷传递文章作弊之事。
    现下一听穆空青说见到有人夜入考场,不少考生立刻就敏感了起来。
    这可是同他们切身相关之事啊!
    府试每场只录一百人,可每场参考者却有上千的数量,谁敢保证自己就必能取中了?
    若是有那心术不正者靠作弊得中,焉知被挤下去的人会不会就是他们自个儿?
    当下便有周边号房的考生出言道:“那位兄台可看清楚了?若当真有贼人入了考场,我等今夜便是不睡了,也要将那贼人揪出来。”
    这头话音刚落,又有人应道:“不错!若当真进了贼人,还请大人将这考场中再搜一遍,免得叫小人有得逞之机。”
    先头那人说话还有几分收敛,后面这人却几乎是挑明了在说,要将那个作弊的给揪出来了。
    考官的脸色更难看了。
    在他值夜时若当真出了舞弊一事,他自己也难辞其咎。
    可现下事情已经闹开了,能查出来还好,查不出来,他们这些监考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倒霉。
    这短短几息间,考场中的灯笼已皆尽被人点亮。
    有在外围巡逻的衙役发现动静,也提灯赶了过来。
    “你等方才在巡视时,可有见人潜入考场?”那考官黑着脸,怒声喝问道。
    衙役见这阵仗,便知此事不小,当即遣人去四处问话,后又回到:“回大人,我等今夜在考场外巡视,并未见有异常。”
    那考官又回头去问穆空青:“你说你瞧见了贼人,可知那贼人是何面貌体态,又向何处去了?”
    穆空青回忆了一阵,摇头道:“天色不明,瞧不清面貌,看身形,应当是个不算健壮的男子。”
    至于向何处去?
    穆空青思索了一阵。
    他将人惊走后,似乎确实未曾听到他出逃的动静。
    难道那人是周文那样的行家?
    不,不可能。
    这个世界又没有什么内功心法,那人的外家功夫再出众,到底也是个大活人。
    他见到人后第一时间便拉了铃,四处都有人朝这边来。
    除非他能上天入地,否则一个大活人,在这考场中怎么都是藏不住的。
    考场中……穆空青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学生拉铃之后,立时便有巡考之人赶到,若那贼子要出考场,必是会与人撞见的。”
    穆空青这里是提堂号,就在考场正中央,要出去也只有一条大道。
    穆空青深知什么话才能挑动在场考生的情绪,同意大半夜地让人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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