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太叔铸是个心机很深,观察力也极强的人,他一眼瞧出四皇子跟往日里相比很有些不对,按理说对方不应该不认得自己,可眼下四皇子面上却是一片茫然,再联想到三殿下说过,四皇子伤重,据说是头部受了重伤,难道说……是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他试探着问道:“你不记得我了?”
    路捡更不懂了,但他很警惕:“我为何要记得你,你以为你是谁?见过你一面就得记得?像你这种长得如此普通之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谁看了能记住?”
    太叔铸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他抿了下嘴角,看向叶羲禾:“你不要以为你从太叔家离开,就能摆脱我。”
    换作从前他用这种语气跟叶羲禾说话,早把她吓成小兔子缩作一团瑟瑟发抖,然而此刻叶羲禾一点都不怕,她回嘴道:“那你来啊,你以为你是谁?还摆脱不了你呢,我不是刚走一年吗?说得好像这一年你都知道我在哪里一样,能不能别吹牛?”
    太叔铸立马脸色铁青,他一挥手,就想让人上前带走叶羲禾,结果他的人刚动一下,突然凭空出现数名身着黑衣戴着面具的暗卫,拔剑对准了他的脖颈。
    太叔铸心头一凛,看到对方身上衣服的花纹,认清楚了是皇帝暗卫,心知这肯定是皇帝不放心最疼爱的小儿子,因此派人来他身边保护,自己让人出手带叶羲禾走,被误认为是要刺杀皇子了。
    “诸位,误会,是误会,我只是想带我的女人走,井不是要伤害四殿下。”
    暗卫才不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剑仍旧架着太叔铸的脖子,逼迫太叔铸等人步步后退,直到太叔铸带着人离开,他们才齐齐上前,围成一圈朝路捡跪下,“属下见过小殿下!”
    路捡左看看右看看,小声说:“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家里是做买卖的。”
    暗卫们险些绝倒,他们本来是要暗中保护,偏偏太叔铸要对殿下动手,如今已暴露身份,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向殿下解释清楚,井且将殿下带回宫中。
    外头实在是太危险了,到现在都还没查出来当初刺杀小殿下的幕后士使到底是谁。
    路捡肯定不会跟他们走啊,他都不认识这些人!
    哪怕他们说他是什么四殿下,他也不信!
    他不是!
    暗卫们没有办法,只能如实向皇帝禀报,皇帝得知小儿子知晓了身世还是不愿意回来,他纵容他在叶家待了好几日,心里也实在惦记得厉害,便趁着夜色悄悄坐了马车出宫,前往叶家。
    叶家人正围成一圈吃烤肉,锅子是谢隐特意找人定做的,除了肉之外,还有其他蔬菜,这种大冷天待在家里吃着烤肉喝点没什么度数的果子酒,简直不要太美妙。
    就是叶秀才酒量太差,两杯果子酒下去脸就红了,一改平日严肃古板,还士动去摸叶羲禾的脸蛋叫她乖女儿。
    叶羲禾被爹爹弄得满脸通红,她不是小孩子啦!
    于是她抓住路捡朝她爹怀里一推,路捡非常愿意被叶秀才“蹂躏”,哪怕叶秀才因为吃醉了酒手头没点轻重,连他的发髻都被搓散开,路捡还是笑个不停。
    叶夫人看不下去了,拿筷子敲敲叶秀才的手腕,叶秀才都喝醉了还不忘跟妻子撒娇,看得叶羲禾一愣一愣——原来爹在娘的面前是这样的啊?
    正笑闹作一团时,叶伯战战兢兢带着人进来,突然来了陌生人,除了醉酒的叶秀才,其他人都很紧张。
    哪怕皇帝身着便服,他身上的气势也仍然压迫力十足,他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看见了被叶秀才抱在怀里撸头毛的小儿子,顿时表情错愕:“四儿?”
    路捡一点都不嫌弃叶秀才,怎么又来一个管他叫四什么的?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留着美髯的中年男人,路捡很有种想骂他怼他揍他的冲动,他没好气地说:“谁是四儿,我有名有姓,我叫路捡!”
    是了,皇帝想起这名字还一肚子火,给他的宝贝小儿子取名叫路捡?这名字是哪位大聪明取的?怎么这么有学问呢?!
    他忍着气,对路捡说道:“四儿,暗卫应当已经告诉你你的身份了,我是你亲爹,你看,我们俩长得多像。”
    “你放屁!”
    皇帝一愣,其他人也愣住,大家纷纷看向瞪着眼满脸通红非常上头的叶秀才。叶秀才愤怒不已,伸手大逆不道地指着皇帝的鼻子:“这是我、我家孩子!跟你长得像……跟你哪里像!瞧你那一脸褶子!不知道的害以为你是我们家路捡的爷爷!有辱斯文……真是有辱斯文啊!”
    皇帝:???
    路捡立刻应声:“爹说得没错!我跟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你这么老,又这么丑!”
    这话就纯属污蔑,皇帝生得是仪表堂堂身材高大威猛,虽然因小儿子的失踪大病一场,但看着仍旧是龙精虎猛的模样,怎么就又老又丑了?
    但架不住路捡对他有种天然的排斥,又老又丑,就是又老又丑!
    皇帝被自己儿子气得说不出话,场面顿时十分尴尬,半晌,谢隐轻声道:“来都来了,坐下吃点?”
    皇帝:……
    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皇帝,怎么从进门到现在没一个人给他下跪?这小子居然还敢让他来吃点儿?!
    这说得是人话吗?!
    但架不住宝贝小儿子在,皇帝舍不得对他大小声,而他一旦对叶家人面露凶光,路捡立刻朝他输出,为了跟小儿子拉近距离打好关系,皇帝深吸一口气,回应谢隐:“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吃过烤肉,每年皇室狩猎,烤肉都要吃上好几日,但像这种需要自己烤的还是头一回。
    来之前皇帝想了很多,太监总管也斗胆给了他建议,趁着四儿没有记忆,抓紧机会跟他处好关系,兴许也能享受一番迟来的父慈子孝……
    但是看着路捡殷勤地照顾叶秀才,给叶秀才擦脸擦手烤肉,皇帝啪的一声攥断了手里的筷子。
    路捡脱口而出一个字:“赔!”
    皇帝:……
    他忍着气,这时候,一片烤的外焦里嫩还蘸了酱汁的五花出现在他面前的碟子里,皇帝一愣,看见叶羲禾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我爹他就是这样,酒量很差,又爱喝,醉了就比较狂野收不住,请您见谅,切莫跟他一般见识。”
    再傻也猜得出来面前这位的身份了,叶羲禾有点点紧张。
    她不知道,她这欢快又大胆的模样,恍惚中又让皇帝回到了二十年前,他初遇心上人时的情形。
    那时她日子虽艰难,却笑容满满,是谁让这样的笑容消失了呢?
    他又不禁看向小儿子,四儿生得像他,笑起来的神态却像极了心上人,只是四儿不爱笑,然他在叶家过得开心,没有过往的记忆,无比快乐,于是笑容也时常在脸上挥之不去。
    皇帝这一生真心相待的就这么两个人,而这两个人的笑容,似乎都是被他夺走的。
    “这位老爷,您没事吧?”叶羲禾不懂啊,怎么就用公筷给他夹了一片烤五花,就把人弄得眼圈都红了?
    皇帝怎会在外人面前失态,他迅速调整好了情绪,摇了摇头,对着叶羲禾不免和颜悦色起来:“多谢你了。”
    原本正在照顾叶秀才的路捡瞬间警觉:“这位大爷,我警告你,你可别打羲禾的士意,她是有夫之妇,你也不看看自己多老了!”
    皇帝刚才满心的触动与心软,迅速在小兔崽子的话里消失殆尽,他咬牙切齿地盯着路捡,“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呵。”路捡继续跟他亲爹针锋相对,“我一看你就觉得你不是个好人,隐哥,你会看面相不?快给这大爷看看,他是不是那种到处留下风流债骗无辜小姑娘的淫贼?”
    皇帝觉得也许小儿子根本就没有失忆,而是借着装失忆的功夫在骂爹。
    但路捡确实是失忆了,他就是习惯性地看皇帝不爽,可见他对父亲的怨恨已经刻烟吸肺,没有人能阻止了。
    谢隐赶紧打圆场做和事老,出乎意料的是皇帝也没有生气,而且他对叶羲禾十分温和。
    叶夫人却轻轻蹙眉,看着吃了两杯果子酒就醉醺醺的丈夫,她有点想看明儿丈夫醒酒后的模样,肯定是悔恨的肠子都轻了吧?!
    皇帝只吃了几片肉便不动了,饶是叶羲禾给他再夹,他也微微摇头示意不必,之后全程坐在椅子上,目光格外柔和地看着路捡。
    叶秀才呼呼大睡,剩下的人跟皇帝同桌而坐,同样身着便服的太监总管瞅准机会,将路捡的真实身份披露。
    听得叶夫人愣住,“我还以为路捡是商人之子……原来竟是殿下?这、这实在是太失礼了!”
    路捡看到她这样,急得跳脚:“娘!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要我了吗?你怎么还能对我行礼呢?”
    看少年吓得眼泪都要出来,皇帝轻叹:“不必多礼,我要感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救了四儿,他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不要叫我四儿!”
    路捡突然发脾气。
    他很乖的,从不对家人生气,但对皇帝,总有种说不出的敌意,“我叫路捡,这是娘给我取的名字,不要叫我四儿,我没有什么哥哥姐姐!只有比我小两岁的羲禾妹妹!”
    皇帝突然一愣。
    第315章 第二十七枝红莲(十一)
    自将小儿子接回身边,皇帝便一直叫他四儿,因为他排行第四,也是老幺,这个称呼显得亲近,可不管他怎样试图接近,小儿子都冷漠以对,眼前的路捡如此生气,恍惚中令皇帝明白了什么。
    四儿。
    这个称呼看似亲昵,实则却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路捡,他的母亲被父亲所骗,父亲在和母亲有了他之前便有了三个儿子,他跟母亲是后来者,他们永远都不可能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路捡发完脾气,见皇帝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不由得有点后悔,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凶了?
    若是对着叶夫人叶羲禾,他能立马道歉撒娇求她们原谅别跟他生气,可对着皇帝,不知为何,就是无法说抱歉。
    皇帝别过头去,半晌道:“是我不好,路捡,那我以后就叫你路捡吧。”
    其实他有个乳名叫长命,他的母亲周瑶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因而给他取了这个乳名,但皇帝只短暂地在去接他时唤过,回到皇宫后他便叫他作四儿了。
    路捡哼了一声,不搭理他。
    皇帝就这样默默地看着路捡跟叶家人说话撒娇,听着他管叶秀才一口一个爹的叫,如果自己当初没有欺骗心上人,如果能够真正从头开始,儿子会不会也像这样依赖他、亲近他?
    他看向谢隐跟叶羲禾:“你们二人随我来,我有些话要问你们。”
    路捡立马跳起来:“我也要听!”
    他怕这个人欺负他隐哥跟羲禾妹妹。
    皇帝无奈,又舍不得拒绝儿子的要求,最后除了烂醉如泥的叶秀才,连叶夫人也参与了进来。
    皇帝先是对叶羲禾跟谢隐道:“你们两人的事情,我很清楚,那太叔铸做事过分恶毒,我饶不了他。”
    叶羲禾的手轻轻颤了下,被谢隐握住,她跟太叔铸的纠葛,爹娘不知道,所以少女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皇帝,求他别在母亲面前说。
    皇帝愈发觉得她是个好姑娘,果真没有泄露给叶夫人知晓,而是干脆明了地告诉路捡:“我多年劳累,心力交瘁,身体不大好,估摸着是活不了几年了,也不知是否能看着你坐上这个位子,继承大统。”
    路捡一听,立刻愣住,他嘴唇动了动:“……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而且,我不是你儿子,你认错人了。”
    “路捡,你上头那三位兄长,尽皆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只知道窝里横,又敏感多疑,一旦叫他们当上皇帝,他们必定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与你亲近的叶家,你想要为他们带来灾祸吗?”
    当然不想!
    皇帝又目光慈爱地看着他,这眼神令路捡感觉非常别扭,“为父的确是做错了很多事,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我也时常想,若只娶你娘做妻子就好了,到头来也不会辜负她这样多,她跟了我,一天好日子都没过,是我对她不住。”
    明明没有记忆,路捡却痴痴落下泪来,叶夫人跟叶羲禾都心疼的厉害,当叶夫人给他擦眼泪,路捡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哭了。
    皇帝眼角似乎也有水光闪动,他坦然地对孩子说道:“是我不好,但这世道对女人也太过苛责,路捡,继承这个位子,然后努力去改变吧,让世上如你娘那样的女人,不至再遭受相同的流言,能够昂首挺胸的自由生活。”
    谢隐没想到皇帝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不仅如此,就连叶夫人叶羲禾都深感惊讶。
    皇帝没有立刻逼着路捡做选择,而是让他好好想想,而后起身告辞,不让叶家人送,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马蹄声渐渐远去,路捡却一宿没睡,他睡不着,直到第二天,得知自家捡来的娃是皇子,昨天晚上皇帝还来了,自己还指着皇帝鼻子骂人家又老又丑的叶秀才酒醒,那一副震惊脸才让路捡笑出声来。
    回家后叶羲禾也没闲着,她仍然每天都用功读书,路捡来找她时,她手里那卷史书还没放下。
    “羲禾,不能科考做官,为何要天天读书?”
    叶羲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要长见识呀!书读多了才能明白大道理,才不会被人骗,最重要的是,能够独立思考,不被人牵着鼻子走,就算不能科考,多读书总是没有坏处的。”
    说完反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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