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打开小包裹,里头是一堆稀奇古怪的边角碎料,谢隐也很坦诚:“路过首饰铺子进去看了看,正巧掌柜手头有一批碎料,便出钱买了回来。”
    “买这个干什么呀。”薛夫人不舍得怪罪儿子,只轻轻拍了他一下,“我跟无垢有头绳有绢花,已经很好了。”
    “是啊是啊,我喜欢鲜花,不喜欢假花!”
    “闲暇无事,打发时间。”
    这么说薛夫人跟薛无垢就没招了,薛夫人在闺中时也颇有才名,但读的都是些女子读的书,什么策论经文,她若是好奇想读,都要被长辈喝斥,嫁了人后更是没有机会,谢隐从穆家脱离,未拿一分一毫,“欲望”世界被他吞噬吸收后,变成了类似芥子空间的存在,只不过这个空间大的离谱。
    从里头取出物品兑换了银子,足够目前生活后,他便没有再走捷径,除了自己读书以备科考外,更多的时间都用在陪伴家人身上。
    教她们读书,教她们习武,即便薛夫人对习武没什么兴趣,但强身健体,总好过她往日做贵夫人时一天到晚坐着不动,身体也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每天都会炖好吃又美容养颜能够调理身体的药膳,毕竟是做过医生的人了,谢隐学习能力十分强大,对各方各面都有涉猎,薛夫人有些妇科病,但这种事不能贸然开口,即便是母子也要掌握说话的分寸,因此他只暗中为她调理。
    他在写通俗小说的事情也没有瞒着母亲和妹妹,常常写完一章让她们先读,有时母女俩被感动的泪眼汪汪,有时又被虐的肝肠寸断,乃至于谢隐写出悲剧结尾时,往日无一处不好的谢隐还被她们集体孤立了――具体表现在,晚上不吃他做的饭,劝吃了又不肯洗他的碗,第二天一早还不愿意跟他一起锻炼。
    不过这些都是生活里的小插曲,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才是最宝贵的,无论薛夫人还是薛无垢,都从没有过被家人这样陪伴的经历,即便是血脉相连的家人,感情也需要维系,谢隐的确做到了当初他所承诺的。
    带她们离开,是为了给她们更好的生活。
    自离开穆家后,薛夫人甚至都没再想起穆昶,她曾经是个以夫为天的女子,没了夫君便不能活,可事实证明,谁离了谁都能活,而女人离开男人,能活得更好。
    不能事事都让小儿子承担,薛夫人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有一手好女红,如今左邻右舍虽说算不得亲近,却也搭得上话,薛夫人便悄悄问了右边人家的妇人,接了几个做衣的活儿,儿女在石桌上读书时,她便一边做衣服一边笑。
    没有成群的仆役,没有山珍海味缎带玉翠,却有从未感受过的幸福。
    薛无垢撑着小脸蛋:“哥哥,你的书写完了,要送到哪家书局去呀?他们会收吗?”
    谢隐将写好的小说收起来放到一边,他的字写得极好,文学素养也高,半白话的通俗小说写起来简直行云流水,安昌国的小说还停留在十分老套的花前月下男女情爱上,即便是讲述情情爱爱最出名的,被称为淫书的《望月记》,其本质也不过是个穷书生与富家小姐一见钟情后,书生遭到小姐家人反对,遂发愤图强苦读中举,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而这本书之所以被称为“淫书”,则是因为在发行后不久,真有一户人家的小姐看上了个穷书生,还为了对方要死要活,只是现实故事中的情节,往往并不如小说中幸福。
    安昌国礼教森严,对女子极为苛刻,那位小姐最终并未能与郎君厮守,而是被家人沉潭――对外宣称是急病而亡,可那位书生,却只是落得个风流之名,不痛不痒。
    这世道,对男人几乎没有底线,除非在大街上砍死陌生人要偿命,家暴致死妻子儿女通通不算什么。
    谢隐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么?
    他与穆家断绝关系,又将失贞的母亲与妹妹带在身边,堪称不孝且无礼的典范,可因为他是男人,便有许多人歌颂他的大义,认为他虽对父不孝,于母却是个大孝子,于妹妹亦是好兄长。
    即便是住到梨花巷子,有他在,家里有个男人,也没人敢欺辱薛夫人与无垢母女二人。
    这是正确的吗?
    一个国家的女人无法受到律法的保护,只能寻找男人依附才能在这畸形的社会生存下去,本身就是极大的讽刺。
    “会收的。”谢隐摸摸妹妹的脑袋,“你觉得哥哥写的小说不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薛无垢马上为哥哥打气,“若是有书局不收,一定是他们的掌柜瞎了!”
    谢隐被她逗笑,捏了捏她的耳朵,收回手:“我只是个无名小卒,这稿子送过去,人家能不能看到都是一回事,不过,我自有让他们亲自上门求我的方法。”
    薛无垢瞪大眼,满是钦佩,哥哥就是哥哥,人家要出书,都是去求书局,哥哥却要在家里等人上门!
    她对哥哥盲目崇拜,只要是谢隐说的,哪怕他说明天太阳就从西边出来,薛无垢也信。
    谢隐这话还真不是开玩笑,他将书稿送出去三天,书局掌柜便驾着马车,大包小包的到访,梨花巷子的邻居们都忍不住开门出来瞧热闹,看着那马车羡慕不已,又见身着绸缎十分富态的掌柜恭恭敬敬敲门,还对谢隐作揖,个个心里惊诧,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是了,若是薛家那位小郎君,能有这样的本事不足为奇。
    薛无垢没想到书局掌柜真的来了!她好想跟着听一听,却又怕坏了哥哥的事,又渴望又不敢靠近,谢隐对她招招手,她便像只小蝴蝶飞了过去。
    之前那些边角毛料,被谢隐做成了蝴蝶发卡,也不知他是怎样做的,蝴蝶在头上振翅欲飞,每当薛无垢跑动时,蝴蝶的翅膀都会扇动,哥哥说那是“弹簧”,还给她讲了原理,虽然薛无垢不是特别能理解,但总之是非常厉害的东西!
    谢隐做什么都不瞒着薛夫人跟薛无垢,他认为她们有足够的能力去听和理解,即便一时半会听不懂,但人的阅历与知识是会增加的,一味将她们关在后宅,才是真正地让她们成为了废人。
    后宅的女人们为什么总是争斗不休?难道真的个个都对家主爱得你死我活?
    因为她们能得到的资源就那么些,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子女前程,总共那么一块饼,怎能不争?
    男人们厌恶女人争风吃醋,他们不也为功名利禄争得头破血流?谁比谁高贵?
    倘若也给女人读书科考做官立业的机会,她们还会愿意在一个男人的后宅,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宠爱,拼了命的生,拼了命的争吗?
    书局掌柜略惊奇地看着谢隐,有点不敢相信这位小郎君就是提出活字印刷的那位神秘人。
    每日送到书局的稿子不少,但他并不是都有时间一本本看,今天早上,伙计送来一本《朱三娘风尘记》,只看名字,掌柜脸都绿了,莫不是本香艳小说吧?这种小说太多了,且写得都不怎么好,只让人觉得俗气。
    结果伙计再三保证好看,再看伙计那张不怎么英俊却通红的脸,以及一双肿眼泡,掌柜的将信将疑翻开书页。
    然后看了一上午,哭成一只傻狗。
    在稿子最后一页,还有作者的批语,提的便是“活字印刷”,当时就给书局掌柜看傻了,他顾不上哭,立马收拾了下,换上一身最体面的衣服,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上门前来拜访。
    如今的印刷术工程量大又十分缓慢,还需要极多人工,因此印一卷书很艰难,书的价格也就噌噌上涨,收稿子自然跟着苛刻起来。
    书局掌柜来之前还有几分轻视之心,因为寻常大户人家的郎君,是不会写通俗小说来养家糊口的,小说难登大雅之堂,底层百姓不识字,不会买书,认字的又想着科考出仕,羞于看通俗,所以小说受众人群大多是女子,而且还得偷偷地看。
    香艳小说卖得也不咋地,每个来买的都偷偷摸摸,倒是一些那啥画便宜好卖,只是画工过分粗糙。
    但在见了谢隐之后,做了几十年生意的书局掌柜立刻意识到,此子绝非池中物!
    当下态度都变得极为恭敬,明明他才是那个年长的,却一口一个称谢隐为“先生”。
    这掌柜目光清明五官周正,面相很是不错,谢隐也愿意跟他合作。
    一般书局都会有自己的印刷坊,谢隐直接提出“投资入股”的方式,掌柜的头一回听,然后懂了,这位小先生的意思是,小说卖出去后,这第一本的利润,他所得的那一份,将拿出一半用于印刷坊的投资,以后他再写书,也会和掌柜的书局合作,两人可以签订契约。
    但小先生现在没有钱,简直就是空手套白狼。
    可掌柜的觉得他说话很令人信服,而且那种胸有沟壑的气度着实是出众,他头脑一热,便被说动了,事后走人才想到――这不是全部风险,都是书局在担吗?!
    不过这活字印刷技术绝对是独一份,光是这个便也不亏了,那位小先生算是厚道。
    就这样,印刷坊在谢隐的指导下重新拆装升级,随后,第一批《朱三娘风尘记》上市,摆在了铺子最显眼的地方。
    通俗小说虽允许卖,但香艳小说却不行,这名字……这名字还真吸引了不少人来买。
    只是买回去之后一翻开,才知道什么叫挂羊头卖狗肉,里头没有香肩酥胸,甚至连个美人都没有!
    小说虽叫《朱三娘风尘记》,主角也是朱三娘,但朱三娘并不是个美人,她是个童养媳。
    视角是以第一人称写的,朱三娘自幼生在贫困之家,家中加上她有五个女儿,大姐二姐十一二岁就被嫁了出去,换了几只小鸡仔跟一点白米,三姐四姐则被卖了做丫鬟,杳无音讯,到了她,便是给了隔壁村的一户傻子当童养媳。
    天生丽质也需要后天维持,朱三娘面黄肌瘦头发稀少神情麻木,便美不到哪里去。
    她在家中时累得如同猪狗,做了童养媳更是没有好日子过。
    作者的笔法很神奇,全篇大概是因为第一人称的缘故,并未用太多修饰词,因为朱三娘只是一个农女。
    傻子并不是什么好人,傻子发起疯来比正常人都狠,他抓着朱三娘的脑袋朝墙上撞,朱三娘因此险些瞎了一只眼,又在额头留了疤,之后再长几岁,便被跟傻子关在一间房,做了夫妻。
    这一段写得十分阴森,往日看到一点点香艳情节都能冲的男人们瞧了,只觉毛骨悚然。
    男女之事并不美好,反倒是折磨与恐怖,朱三娘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日渐憔悴。
    后来她有了身孕,却又被婆婆逼迫下地干活,说她娇气,于是孩子也没了。
    落胎这一段用了大量篇幅描写,朱三娘亲眼所见成型的孩子落下,有眼有口有鼻,俨然是个活孩子,却通体乌紫。
    生活已如此艰难,朱三娘却要遭遇更多苦难。
    傻子出去玩时不小心摔到河里淹死了,朱三娘得知后却没有难过,只悄悄松了口气,心想:“那冤家没了,我便日后好生伺候婆母,相依为命”。
    她是这样想的,但她的婆母却以一百个铜钱的价格将她廉价卖进了窑子。
    这就是“风尘记”的由来。
    自古文人墨客都爱写诗歌颂名妓,妓女们在他们的诗文里或美貌无双,或能歌善舞,或深明大义,一些大诗人与歌姬的爱情更是令人动容――但他们没有任何人注意过底层妓女的生活,在他们看来,大概裙下之臣无数,美貌无双琴棋书画精通,便是沦落风尘也算得上是一代佳人了。
    而身为男人,他们欣赏、追逐这样的女子,却从不会怜悯她们的人生。
    只看见那卖笑时的璀璨耀眼,不见转身后的苦楚泪水。
    而底层妓女过得更不是人过的日子。
    真以为谁都能一笑千金吗?真以为谁都能得遇良人从此脱离风尘吗?真以为做妓女躺下腿一身来钱快又轻松吗?真以为都是自愿的吗?
    朱三娘从早到晚不停地接客,嫖客们不在意她生得如何,总之是个女人,又便宜,几文钱就能玩到,窑子早收回了买她的成本,又极尽可能压榨她全部的价值,恨不得吃她的肉吸她的血!
    她下身溃烂患了脏病,怀了几次孩子都被粗暴弄掉,第二天又继续接客。
    那些来嫖的男人们没有人会怜悯她,他们只把她当作一个器具,就这样,直到病再也治不好,浑身长满烂疮,朱三娘跟另外几个同样快病死的姐妹一起,被窑子丢到了路边等死。
    新的一天太阳升起时,绿豆蝇们围绕着路边的尸体欢快的嗡嗡起舞。
    “我大概是要死了,我终于是要死了,我还是快些死吧。”
    这是朱三娘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父母兄弟,丈夫公婆,她都没有留恋,她一个字都不认识,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勤劳、坚强、想要活下去,但怎么样都活不下去,这是为什么呢?
    《朱三娘风尘记》像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撕下了笼罩在安昌国的一层遮羞布,不知多少人为了朱三娘而哭泣,从未读过这样浅显易懂却又苦出胆汁的小说,怎么会有这种类型的小说?
    而《朱三娘风尘记》在最后的结尾处,却接了个“待续”,很多人涌去书局询问掌柜,待续是什么意思?难道朱三娘没死,难道朱三娘碰到了好心人,救了她,她以后也能像普通女子一样,成亲生子了?
    掌柜的有苦难言,这他怎么知道!他又不是作者,哪里知道那位小先生在想什么?
    谢隐深谙营销之法,他在大街小巷都买了唇舌伶俐之人去宣传,不着痕迹间推广这本《朱三娘风尘记》,又在酒馆茶楼高价请说书人说这本书,更是抽时间将小说改成了戏剧,加了许多唱词,准备自己办个剧院。
    就是,还有点缺钱。
    第124章 第十枝红莲(六)
    卖书和印刷坊入股所赚到的钱,一般人家一辈子也用不完,可对谢隐来说还远远不够。
    而且摆在他心中的首位永远都是母亲跟妹妹,是为了让她们可以自由,他才会做这些事,否则的话,其他人的死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朱三娘风尘记》是安昌国从未有过的小说题材,又有谢隐暗中推动,可谓是赚足了眼泪。当然,它的受众并不包括勋贵世家的郎君,甚至有文人得知,最近这本通俗小说流行,据说十分感人后,还对半白话写法的通俗小说表示了不屑。
    认为这种书难登大雅之堂。
    可半白话的好处就在于,稍微识点字的人都看得懂,它不像四书五经那样拗口,需要先生讲解教导,且“朱三娘”她是一个非常非常普通的女子形象,书中不仅描写了她悲惨的一生,还有她那四个同样苦命的姐姐,每个人的命运都是那样绝望,而又理所当然。
    将她们卖掉的是父母,蹂躏她们的是丈夫,真正逼死她们的却是这个世道。
    一时间,“朱三娘”成为了许多人讨论的对象,第一人称的写作手法令许多读书的人忍不住去想:是不是世上当真有这样一个朱三娘?
    文字的感染力不容小觑,很多习以为常、习空见惯的事情,当它化为文字被写在纸上后,阅读它的人才会从中看出几许荒唐来,从而联想到自身,不少有童养媳的人家倒是因此对童养媳宽和了几分。
    谢隐想开一个剧院,这个想法薛夫人感到担忧,她欲言又止,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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