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舍得挑明了。陆珩心中嗤笑一声,无辜而无畏地迎上傅霆州的视线:“傅老侯爷共有一嫡三庶四位孙女,前段时间傅家小姐出门置物,似乎都在。我实在不知,镇远侯指的是哪位妹妹。”
    傅霆州忍无可忍,沉着脸呵道:“陆珩!”
    现在还在宫里,周围全是散朝的官员,傅霆州厉声叫陆珩的名字,立刻引来许多注目。陆珩笑容不变,顶着众多打量的视线,从容看着傅霆州:“镇远侯,这是宫里,我奉劝你注意点。”
    傅霆州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他不能自乱阵脚,卿卿还等着他去救。傅霆州勉强冷静下来,说:“陆大人不必和我装糊涂,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我心里都有数。陆大人按兵不动这么久,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难为陆大人耐心好,陆大人有什么条件,直接说吧。”
    这些话其实不应当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而且这是皇宫,处处都是皇帝的眼睛,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但傅霆州却不,偏要在这种地方和陆珩摊牌。陆珩刚办完一个大案,正值风口浪尖的时候,傅霆州和陆珩的动静必然会惊扰其他人,就算大家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对话,回去后也免不了打听,陆珩总不能再装死下去了。傅霆州要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逼陆珩交人。
    十六天了,傅霆州坐立不安,几乎连一刻钟都没法忍了。他违背武定侯的告诫,公开和陆珩叫板。他已无力去算计得失,只要卿卿能回来,条件任陆珩开。
    傅霆州痛恨陆珩,但更恨月初的自己。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他一定把那个罔顾卿卿意愿、逼卿卿出门上香的自己痛揍一顿。他为什么坐视侯府的人怠慢卿卿,为什么鬼迷心窍同意了母亲的话,为什么忘记了卿卿的生辰?如果那天他没有出城上香,而是陪卿卿过生日,那现在什么都不会发生,卿卿还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准备过年。
    交迭的军权,不断扩大的大礼议,首辅和次辅日渐激烈的斗争……风波一阵比一阵凶险,傅霆州为了维持镇远侯府的平衡,这段时间可谓心力交瘁。可是等回府后,放眼望去,偌大的侯府竟没一个人能听他倾诉。如果卿卿还在……
    可是,她不在了。这一切,全是拜陆珩所赐。
    傅霆州这些日子过得心惊胆战,每一天他都提醒自己小心陆珩,但是直到入夜,陆珩竟毫无动作。傅霆州心里升起巨大的失望,他才知道,原来他竟是期待陆珩要挟的。
    如今傅霆州只求卿卿能活着回来。哪怕陆珩狮子大开口,他也认了。
    傅霆州每日都活在煎熬中,而陆珩呢,竟然过得春风得意、青云直上。两厢对比,实在让人恨得牙痒。
    傅霆州以为陆珩这么利欲熏心的人,听到他退步后,怎么都该表态了。这里不是谈话的场所,只要陆珩稍微表露些意思,他们可以私下再谈。但傅霆州却看到陆珩笑容淡了淡,眼中飞快划过一道锋芒。
    傅霆州意外,他都以为自己看错了。陆珩无论在哪里都端着假惺惺的笑,傅霆州恶心极了,但是,他刚才竟然在陆珩脸上看到了不悦?
    傅霆州震惊,这还是陆珩吗?然而陆珩的表情波动只在瞬息,他很快就恢复如常,温声笑道:“镇远侯思妹心切,我十分动容。但是,傅家四位小姐俱在,我实在不知镇远侯在说什么。”
    傅霆州冷冷看着这个戏精,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装。傅霆州轻嗤一声,说:“是我养妹。”
    “哦,镇远侯府竟然还有一位养女。”陆珩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说,“镇远侯放心,我会让手下人留意的。如果有傅小姐的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遣人提醒镇远侯。”
    陆珩心想,他说的是傅小姐,可没说是王言卿。他可真是个诚实善良的好人,连假话都不说。
    这个发展和傅霆州的构想大相径庭,他还要再说,旁边传来一声咳嗽。傅霆州和陆珩回头,见一个红衣太监站在不远处,虚虚打了个千,说道:“陆大人,圣上有召。”
    作者有话说:
    赵三小姐:皇帝重要还是美女重要?
    陆珩:皇帝。
    第32章 过年
    皇帝身边的张佐过来了,傅霆州只能收了话,目视陆珩往宫里走去,暗暗咬紧牙关。
    陆珩,这件事还没完,他不会放弃的。
    陆珩随张佐走出傅霆州的视线范围后,才压低了声音,问:“今日天寒,圣上龙体可安?”
    和其他臣子比起来,陆珩算是最常见到皇帝的人了。但他再频繁进宫,也比不上太监全天留在皇帝身边,掌握皇帝衣食住行。陆珩这话可以理解为关心皇帝身体,也可以理解为打听皇帝动向,只看张佐怎么想。
    张佐笑了笑,说:“陆大人时刻挂念圣安,实在是忠臣栋梁。圣上近日服了邵天师新进的丹药,精神比前几日强多了,就是今日早朝上得久了,许是吹了风,回来有些咳嗽。”
    陆珩淡淡点头,眸中若有所思。他的神情变化转瞬即逝,陆珩很快换上笑脸,对张佐道谢:“多谢张公公。前段时间下面人从江南送来一些古玩,说是红玉做的,价值连城。我不懂这些,改日,劳烦张公公帮我品鉴一二。”
    张佐一听脸上就笑开了,他拢住嘴角,推辞道:“陆大人见多识广,杂家哪敢班门弄斧。”
    “张公公这话就见外了。”陆珩说,“公公在皇上身边伺候,见识过多少好东西,眼界岂是外人能比?我许多地方顾及不及,还劳烦张公公指点。”
    张佐脸上的笑终于放开了,手拢在袖子里,虚虚对陆珩拱了拱手:“陆大人客气。既然陆大人用得上杂家,杂家便斗胆了。”
    陆珩微笑,说:“多谢张公公。”
    有了红玉这个插曲,接下来两人的氛围十分融洽。很快,乾清宫到了,张佐小碎步进入宫殿,停在东暖阁外,行礼道:“皇上,陆大人来了。”
    里面传来皇帝的声音,张佐侧身,对陆珩说道:“陆大人,请。”
    陆珩对张佐微微示意,随后就缓步入内。皇帝已经脱下朝服,换上了道袍,瞧见陆珩,他很和气地招呼道:“你来了。”
    陆珩对皇帝行礼,照例说问安的话。皇帝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就直入正题:“赵淮到底是什么情况?”
    陆珩就知道皇帝叫他来是为了这件事。路上陆珩就想过了,他没有停顿,清晰流畅又条理分明地将赵淮家的情形复述了一遍。他在早朝禀报时会适当地省略,可是单独面对皇帝时,他事无巨细,把所有查到的事情都和皇帝说了一遍。
    皇帝需要的是事实,至于真假,皇帝自己会判断。
    陆珩说完后,皇帝沉吟了一会,问:“赵淮怎么突然就松口了,你是怎么问出来的?”
    锦衣卫名声跋扈,但是能在锦衣卫里长久活下来的,没一个是只知道仗势欺人的莽夫。陆珩敢直接带着人去搜赵淮的家,必然是握住了什么底牌。
    陆珩心想皇帝果然多疑,不光要知道查案结果,更要知道他们是怎么查出来的。陆珩极短暂地停了一下,转瞬便作出决定。他带王言卿去诏狱问话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耳目,皇帝迟早都要知道,别人说,不如他自己说。
    何况,今天傅霆州这个蠢货把他堵在承天门,恐怕皇帝已经知道了。陆珩作出决定后再不犹豫,从容说道:“不是臣,是一个女子问出来的。”
    皇帝见惯了稀奇古怪,听到这里,都不由挑了下眉:“一个女子?”
    “是。”陆珩道,“她天生擅长识别表情,能根据细微处的变化判断出真实情绪,从而推断此人有没有撒谎。审问赵淮,包括臣之前在保定查通奸案,都是她从旁协助。”
    皇帝第一次听说这种能力,他心生好奇,问:“你从哪里找来的奇人异士?”
    陆珩微妙地停顿片刻,一脸平静地开口:“是傅霆州的养妹,前些日子她走失,恰巧失去了记忆,臣就将她收留下来了。”
    皇帝怔了下,缓慢眨了眨眼睛,道:“失忆?”
    “是。”一旦说出第一个字,后面的话便十分轻松,陆珩面不改色,说道,“而且,她似乎将臣误认成她的哥哥了。”
    饶是皇帝历经大风大浪,此刻都有些说不出话了。他看着陆珩,陆珩也坦然站在殿中,任由皇帝打量。
    皇帝没什么道德约束,善恶于他只是一句空话。世界上的人对皇帝而言只分为两种,一种是对他有用的,一种是对他有妨碍的。便是皇帝这种人,听到陆珩办的事,都觉得太缺德了。
    皇帝很好奇,问:“傅霆州知道吗?”
    陆珩摇头,意有所指说:“他现在还不知道。”
    皇帝一听就明白了,前段时间陆珩和傅霆州的反常也迎刃而解,今日傅霆州拦住陆珩,估计便是为了此事。皇帝点点头,说:“你自己看着办就好,不要耽误了办案。张永家财万贯,绝不止赵淮这五千两黄金,牢里那几个你再审审,说不定还有。”
    陆珩应下,知道皇帝是觉得证据不够,还要牵扯更多杨党下马。他将王言卿在皇帝这里过了明路,皇帝也没说什么,陆珩便明白,这一关他过了。
    皇帝是一个相信人性本恶的人,同样因此,他也很容易体谅一些由人本来的欲望而延伸出来的恶——比如贪财,好色,嫉妒,争权。陆珩明着和皇帝告陈寅的黑状,皇帝不在乎,但如果陆珩装出一副圣人模样,却暗暗引导皇帝排除异己,那就犯了皇帝的大忌。
    所以陆珩和皇帝一向有话直说。只要陆珩脸皮够厚,胆子够大,敢第一个把话捅开,皇帝想想便也随他去了。陆珩知道皇帝已经默许了他的做法,甚至前段时间他在西郊埋伏傅霆州,皇帝也不计较了。以后就算傅霆州告到御前,也根本奈陆珩不何。
    陆珩解决了傅霆州这个心腹大患,志满意得,神清气爽,和皇帝告辞后就去大牢里审问剩下的文官。他一夜没睡,但一整天都神采奕奕,直到晚上回府,他嘴边都噙着愉悦的笑意。
    王言卿一整日都在等陆珩,终于听到丫鬟禀报陆珩回来,她松了口气,赶紧去迎接。陆珩进门时眼眸带笑,王言卿帮陆珩解开大氅,折叠整齐后交到侍女手里,转身轻声问:“二哥又遇到了什么喜事,怎么这样高兴?”
    贪污案解决,皇帝对他委以重任,不日将正式升任指挥使……每一样都是喜事,但最得陆珩欢心的那件事却不能告诉王言卿。陆珩按住王言卿的手,说:“昨夜果真在赵淮家里搜出了黄金,这个案子能这么快解决,卿卿居功甚伟。这段时间多亏卿卿帮我,卿卿想要什么奖励?”
    王言卿昨日审问完赵淮就回来了,今日一整天都不见陆珩,她本来很担心查案进度,一直想找机会问问结果。不过现在看陆珩的表情,她已不必问了。
    王言卿松了口气,说道:“破案顺利就好,我没什么想要的,能帮到二哥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怎么能行?”陆珩说,“有错必罚,有功必赏,卿卿现在不要奖励,是怕以后犯错被我罚吗?”
    陆珩是一个能把皇帝哄开心的人,说话一套一套的,王言卿哪里招架得住。她忍不住笑了,嗔怪地睨了他一眼:“二哥要罚便罚,我绝无二话。”
    “那我可不舍得。”陆珩拉着王言卿坐下,手顺势放到她的腿上,说,“牢里还有几个,我这几天腾不开空,等过了年,我陪你去街上看看。”
    王言卿惊讶,脱口而出:“真的?”
    陆珩注意到王言卿的意外,心中有了底,笑容越发温柔:“当然是真的。过年就要一家人在一起,如今陆府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不陪你,还有谁能陪你呢?”
    王言卿着实有些受宠若惊。她也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她帮助二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该据此邀功,更不该缠着二哥,要东要西。陆珩盯着王言卿略有失神的眼睛,缓声道:“卿卿,以前的事,你还是一点都没想起来吗?”
    王言卿咬唇,缓慢摇头。陆珩叹了一声,掩去眼底的悲伤,包容而耐心地拥住王言卿,说:“没关系,你不记得,我们再经历一遍就是。以前无论过什么节,我们兄妹总是在一起,你还记得去年的上元节吗?”
    王言卿被陆珩眼底的伤感触动,小心翼翼地摇头。陆珩放了心,眼睛都不眨,大肆胡诌压根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去年我们一起去京城看灯,你还求了姻缘签,说这一年易招小人,不宜议亲。你当时还不信,没想到岁末果然遇到了傅霆州。今年我们再去求签,这回,你可不能再不当回事了。”
    王言卿不明所以地点头。她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二哥总不会骗她,二哥这样说,总是有道理的。
    今年京城的冬格外冷,十二月笼罩在一片肃杀中,颇有些风声鹤唳。大家都缩在家中,能不出门则不出门。
    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锦衣卫的动作显得尤其嚣张。有了赵淮打头,其他官员很快就被陆珩查出贪污,一队队锦衣卫穿着张牙舞爪的官服,扈行在京城间,到处抄家。行人远远见了就躲,没人敢和他们正面相对。最严重的时候,锦衣卫一天抄了三户人家。
    许多家庭还没等到嘉靖十二年的新年,就先行一步被推入深渊。
    这把火越烧越大,终于,烧到了首辅杨应宁身上。杨张二党的斗争近乎白热化,张敬恭指责赵淮等人收贿是受了杨应宁指示,张永、萧敬的大部分钱财其实都进了杨应宁手里。杨应宁屡次上疏辩解,最后不堪受辱,主动向皇帝提出请辞,以此来证明自己清白。
    皇帝挽留,但张敬恭随即就上书说,杨应宁假意乞辞,其实是以退为进,以此来换取皇帝信任。杨应宁大怒,再次以生病为由乞求告老还乡,这次,皇帝没有立刻驳回。
    杨应宁骤然清醒,原来,并不是张敬恭要他死,而是皇帝不满他。杨应宁屡次反对大礼议,甚至给杨廷父子说话,终于还是惹恼了皇帝。
    皇帝要给生父上帝号,正德朝的老臣不允,这看起来是兴献王尊号的问题,其实,是皇帝和臣子谁强谁弱的问题。
    而皇帝,不允许朝堂上有人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杨廷、杨应宁这批臣子不听话,那就换一批听话的人上来。
    杨应宁思及此,再不尝试辩解,像多年前杨廷那样,自行辞去首辅之位,回乡养老去了。
    他自己辞官,还能保住家财和体面,要是等皇帝发话,那动手的人就是陆珩了。
    还不如他自己来。
    杨应宁辞官后,不断扩大的贪污案终于进入尾声,而这时,新年也到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文官们都在为内阁变动而寝食难安的时候,陆府里,却是一派温馨宁静景象。
    三十早上,王言卿起了大早,来给陆珩拜年。她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朝廷二十四就放假了,但是今日我才在家里见到二哥。二哥是不是另外置了宅子,有心躲着我呢?”
    陆珩失笑,他这几日在查杨党,抄家抄的他自己都晕。朝廷放假是对普通官员而言的,对于他,只要皇帝需要,他就得随叫随到。
    陆珩含着笑,说:“我倒恨不得建一座谁都不知道的金屋,将卿卿藏起来呢。”
    作者有话说:
    陆珩:姓陆,名珩,字影帝,号缺德居士。
    ***
    第一个贪污案+通奸案基本就结束了,让陆珩好好过个年,就可以开始修罗场了!
    第33章 相遇
    陆珩和惯常的军戎之人不同,他嘴边总挂着笑,甜言蜜语都不重样,和王言卿印象中不苟言笑的军人差距甚大。她笑了笑,心里却突兀地划过一丝疑问。
    她是陆珩的养妹,陆珩为什么要用“金屋藏娇”这样的字眼呢?陆珩说这句话时不假思索,可见本能觉得她住在陆家不安全。可是她过去十年,不一直住在这里吗?
    王言卿觉得有些奇怪,如今正值年关,事务繁多,兴许陆珩忙岔了吧。王言卿没有多想,对陆珩说:“二哥别拿我开玩笑了。今日除夕,二哥忙了一年,好生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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