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樱举目瞭望,心中升起一片惶然迷惘,偌大的山野之中,她一个从未在野外生活过的世家女子,该怎么在不乏凶猛野兽的地方活下来。
    而且这片地方,早已看不出之前来路的痕迹,既然她这里都成了这个样子,那赤侯山上山下山的轨迹也应该发生了同样的变化。
    莫说就是没有变化,崔樱上山次数不多,也根本找不到下山的路。
    可死里逃生后,想要活下去的心愿更加强烈,崔樱找到丢弃在附近的短刀,紧紧握住它,柔弱困窘的脸上透着深深的无助,眼神却渐渐多了一丝坚韧。
    她要活着,她必须得活着。
    见到地上的尸首时,崔樱脸上的神情骇然了一瞬,便认出了这具尸体就是跟着她的护卫之一。
    对方脸色乌青一片,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上空,似乎死不瞑目。
    崔樱踌躇半晌,忍着惧意走到尸体身旁,她伸出手为他合上双眼,然而尸体已经死去很久,浑身都僵硬了,眼睛很难闭上。
    崔樱试过几次后便放弃了,她扭头又发现了另一具躺在地上的身影。
    一眼,两眼,越走就越能看到死去的护卫们,有的被倒塌的树木砸瘪了头,有的尸首不全身上有着被野兽撕咬过的伤,崔樱越看神色越悲哀荒凉,之后禁不住在一棵树下难受地呕吐出来。
    她从未觉得人脆弱如斯,生命是如此短暂,现实是如此残酷。
    在此之前他们都是活生生存在过的,这些人要么出身寒门,要么是小门小户里的子弟,或许是为了养家又或许是为了前途才做了护卫。
    他们要么为了功勋要么为了前途利益而死,而不是毫无价值地葬身于荒野。
    若让他们的亲人知道,该有多痛彻心扉。
    人心是肉做的,崔樱光是设想出事的是自己的家人,都痛苦得难以承受。她心中歉疚不已,天灾不可预料,但若是她不答应与顾行之上山,他们也就不会死了。
    她抱着吐得难受的身子,扶着树干,再过了一会后,沉默地拔出短刀,面容凝重地在树上刻下一道又一道重重的痕迹。
    崔樱清点了散落在附近的尸体的数量,她从其中一人身上拔出他们所用的刀具,这刀比她想象中还要沉。
    但她还是用仅剩不多的力气握住了,为了不让野兽啃食糟蹋这些人死后的身躯,崔樱准备砍下一些树枝或者草木,将这些铺在死人身上。
    她不知道有没有用,只能尽力选择尝试。
    然而真正行动起来,比她预想中还要艰难,山中不知时间流逝,崔樱饥饿的腹部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进食了。
    她在烈日下晒得头脑发胀,嘴唇干裂起皮,崔樱意识到,她该先补充一番体力,再来保护他们。
    这是她目前唯一想为他们做的,又力所能及的事了。
    崔樱不是捕猎的好手,她是被娇养长大的,崔家没亏待过她分毫,吃得精细穿得贵重。
    只是她有生父,却无生母,光是祖父祖母根本替代不了父母的宠爱,养成了她过于敏感习惯忍让,不争不抢又极为懂事早熟的性子。
    但没人让她吃过这样的苦,拥有活下来的信念很容易,但要真正地在渺无人烟的大山里生存,崔樱还不如野兽生下来不久的幼兽。
    她不懂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哦,她连不能吃的也不一定能找到。
    她还得时时小心地上的陷阱,可能有细小的裂缝存在,她得多注意些才不让自己踩下去。
    并且,她最害怕的还是赤侯山里的蛇。
    山中蛇虫鼠蚁最多,尤其冬日一过,天暖气清,崔樱刚才看见死去的护卫时,就发现对方尸体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苍蝇。
    她怕记不住来过的路,于是每走一小段就会用刀刻下印记。
    她将短刀藏好,身边则一直带着护卫的大刀,她拿不动便拖着它走,崔樱之前吐过一次,胃里此时饿得泛出酸水,又累又渴,她有些眼冒金星了。
    再找不到能暂时补充体力的果子,她或许会活活饿死在山里。
    “可恶。”
    顾行之踹了一脚面前的树枝,心中躁郁不已,他们一行上山的进程并非那么顺利,可以说沿途都在清理挡在面前的石碓林木。
    赤侯山的地形已经大变样了,就是熟悉这里常年看守猎场的侍卫,也不见得能分辨出来眼前这片景象,是以前的什么位置。
    本以为日食消退,天亮以后能快速进山找到崔樱,结果光是在路上就已经耽误了大半行程。
    顾行之望着眼前的山林,慢慢握紧了双拳,他真的没有想过抛弃崔樱,即便他向崔珣解释,他不肯相信他说的话,顾行之还是认为这件事上,并非完全都是他的错。
    遇到天灾不是谁都想的,他让崔樱等在原地,还给了不少护卫给她,就是让人保护她的。
    谁知道她那么不安分,明明他都不在,她为什么还要四处乱跑?
    他回程路上没看见他们,也不见马,他自然不假思索地,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护卫们已经带着崔樱提前下山了。
    可当他终于脱险,与太子等人在行宫前碰面时,被他一问“崔樱呢”,他才立马惊出一身汗了。
    纵使他们之间感情称不上好,顾行之也没有真想过把她一个人丢在山上,他只期望在他们找到她时,崔樱还活着。
    但是顾行之心里清楚,那不可能,她是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她不会武功也没有武器,就算崔樱在地动后活下来,她能逃过山中的猛兽吗。
    赤侯山不是一座山,它连绵起伏,四周还环绕着许多小山峰,地势险峻不说,凶兽更是层出不穷。
    她怎么活?
    顾行之目光扫了一眼前行队伍里的人,也只有崔珣对他妹妹抱有最深的信念,坚信她还活着。
    “郎君,殿下传令,命各路人马带队,分开搜寻。”
    顾行之收回胡乱游走的神思,立马着手清点下属,“走。”纵然他不抱希望,但还是要找到崔樱,若她真的出事,他心中也会生出愧疚。
    毕竟,一开始上山,是他强求她去的。
    贺兰霆从马背上下来,他背后跟着不少人,顾行之与崔珣都散开去寻崔樱了,贺兰霆身边还有请他回京畿的将领。
    对方一直劝道:“殿下,还请以自身安危为重啊,皇后和圣人吩咐,必须让卑职将殿下全须全尾地护送回京。赤侯山太过庞大,就算是要救人,也已经出动了不少人马,何须劳驾殿下亲自去呢。”
    “若殿下出了什么事,卑职等难辞其咎,只请殿下下山,好让卑职派人代替殿下寻找那位贵女。只不过,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那位贵女怕是凶多吉少……”
    贺兰霆幽漆冷厉的眼神扫过去,将领感受到其中警告之意,自知这番话怕是惹恼了冷面寡言的太子。
    他自觉拱手认错,“殿下恕罪。”
    贺兰霆沉声道:“把你的人留下,你下山去。”
    将领面色一变。
    “滚。”
    魏科暗暗瞥了一眼灰溜溜的被贺兰霆斥责以后滚下山去的将领,惋惜地摇了摇头,没人知道殿下为什么会因为一个贵女就发这么大火。
    但无疑,后来的人都不敢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贺兰霆将剩下的人分成小队,也命他们去分开搜寻了,他目无喜色地紧盯着林中的一草一木,只要有一点动静,或是闪过一道身影,以他的目力,贺兰霆都会发现。
    然而动静是风声吹动树叶的动静,身影是兽类窜逃的身影,崔樱不在这里。
    贺兰霆不像顾行之,是那类极容易后悔的人。
    他在山下看着顾行之与他的护卫回来,从其中没瞧见崔樱的身影,便已经想到了她或许是被困在山上的可能。
    他回想过他们分别,应该说崔樱兀自跑开的最后一幕,那抹鲜亮的红衣在他脑海中久久驻足,挥之不去,但他并不后悔当时没有叫住她。
    人,都该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崔樱被困在山中,是承担了她自己选择的代价。
    她不该总是那样莽撞行事,她若是不满他与樊懿月在亭子里,就该大胆上前进来问他,可她没有。
    他答应陪樊懿月看风景,乃是少年时就有过的约定,每年都会如此,他不知道她为何要那么激动。
    多余的话,他不想再解释多次。
    他不止今年,往后的每年还是如此,她总不能见一回,就哭一回,再跑丢一回。
    此次经历,就当做是给她的一回教训,也希望她能明白今后不可再冲动行事,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在贺兰霆心中其实与崔珣一样,他觉得崔樱不应该轻易就丧命在赤侯山,她身边还有人保护她。
    她或许会跟其他人一样受了伤,但一定没有性命之忧。
    那些护卫就算拼上性命也会护着她,万一崔樱出事,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甚至因为护主不力还会祸及家人。
    但若是他们能保下崔樱,就是护主有功,不仅从此得到提拔,家人生活也会有大大的改善。
    这也是为什么,贺兰霆认为她还有很大可能活着的原因,前提是,只要有人护着她。
    然而,三日过去了,搜寻的队伍还是迟迟未发现崔樱的踪影。
    山涧的水流从一道小孔冒出来,缓缓冲向下游。
    崔樱小心翼翼地踩在光滑的石面上,放下手中被她用来砍伐树木和障碍,刀锋已经变得凹凸不平的大刀。
    她顾不得讲究礼仪,捧起好不容易发现的溪水,掬一捧喂到嘴边,以解连日来喝不到水的饥渴。
    清甜的滋味在她喉中荡漾开来,崔樱喝不够般,一捧接一捧地饮到腹中饱胀才停下来。
    之后,她舒服地瘫坐在地上,回想这几日,崔樱如同做梦一般。
    她以为自己活不下来,结果绝处逢生,让她在一片茂郁的花丛里发现了转机。
    她如同那些小兽一般,在饿得头晕眼花的情况下摘下芳香浓郁的花瓣充饥,她根本来不及多想这些东西有没有毒性,饥饿让她丧失了些许理智,心中保持着一个想法,填饱肚子。
    她没有选择挑剔的权利,此时还不到山中有大量果实成熟的季节,她若晚来一些,花期也将过去。
    无法捕猎的她,最终只能选择吞食山中的树叶,或是削下树皮嚼在嘴里。
    后来,她渐渐恢复了一些体力,发现了地动后有不同野物死去的痕迹,崔樱看着那些野物想到它们身上的肉,便止不住地吞咽唾沫,然而最终因为没有取火的工具而放弃。
    腐肉周围已经萦绕满了蝇虫,有的甚至还生了密密麻麻的蛆,崔樱赶紧转过身去,防止自己再次吐出来。
    她摘了一些花和叶子,用裙摆裹着带了回去。
    崔樱每每出来寻食,找到东西就会回到她出事的地方,然后就在不远处的树下度过危险的一晚。
    天气一暖,护卫们的尸体就已经在腐烂了,空气中都是令人作呕的尸臭味,崔樱为他们每具尸体都盖上了草木,她希望这样能减少一些光照,让尸体腐烂得慢一些,或是尽量阻挡野兽们出来刨尸。
    就这样,她与尸体们度过了日食消退后的三个夜晚。
    在花瓣吃完后,崔樱又开始出来寻找食物,她之前走的都不是特别远,一是怕危险,而是怕找不回去,但今日她想试试走远一些,也好找一找能下山的路。
    然后她就发现了一条涓涓流出的小溪,渐渐恢复体力的崔樱闻到了来自身上的臭味,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多日没有换过衣裳洗过澡了。
    甚至她身上的衣物,因为穿梭在深林树木之间,早已被划得破破烂烂了。
    曾经再贵重的绫罗绸缎,如今也不过是几缕破布而已。崔樱俯下身,想透过溪流倒影出自己的面孔,然而光影下,除了水下的石头什么也看不见。
    昔日光鲜亮丽的贵女,不知还留存几分当初矜贵娇美的模样?怕是一丝都不剩了。
    崔樱短暂的休憩过后,起身在周边刻下痕迹,她若还想活下去,势必少不了这里的水源,这是今日唯一令她欣慰的收获。
    她得赶紧再找些吃的,最近夜里她开始听见附近出现野兽的嘶吼声,到了白日沿路还发现了被野兽吃剩过后的遗骸。
    崔樱担心自己频繁外出会遇到凶兽,而她光是靠着花瓣树叶饱腹,根本支撑不起她一整日的精力,她希望今天能找到些果实充饥。
    到了傍晚,除了溪流,一无所获的崔樱只得失落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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