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妈之前一直在邓阿婆面前念,以至于邓阿婆坚信桑晓晓就是上大学的料。
    “不是不是。”桑妈蹲到邓阿婆身边,“她写文章,出息了。以后要上报纸!说不定再过些日子,你广播能听到呢。”
    她碰上长辈,抬手抹了抹自己眼角:“我是真命好。”
    要说命好,其实桑妈命不算好。她结婚前的日子,唯一的目的不过是活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活,不知道该怎么活。一步步学着,走着。刚开始嫁给桑爸时,桑爸还没上班的工作。她入秋收成了,得亲自拉去镇上卖菜。
    镇上卖不出好价格,她就拉着货去阳城。
    两个孩子大的刚会走路,小的还在怀里。她带着一起去卖菜。也就是那时候她碰上了傅家小奶奶。傅家小奶奶正好带着傅元宝。她三个孩子一起带。
    要说命不好,她碰上了邓阿婆救济,后来又嫁给了桑爸。桑爸如今上班,工资稳定。再之后两个孩子也算好,儿子早就能下田帮忙,女儿读书好。
    还有傅家,傅家小奶奶。
    自从傅元宝有了钱,傅家小奶奶每年过年都会给他们家送点肉。她就给小奶奶送些蔬菜。元宝外头传得凶,可她知道是个有心的孩子。
    她一直担心晓晓娇气。小奶奶喜欢晓晓,所以她和小奶奶说的娃娃亲就这么一直挂着。有个能负责的男人和她过日子,往后也不错。
    如今桑晓晓瞧着以后路通明,就算婚事不成,好像也不会愁吃穿了。
    她带着眼泪笑开:“我就是开心。”
    邓阿婆把鸡蛋放在一旁,拉过她的手轻拍着:“开心好啊。开心好。晓晓出息啊。你养的好。人好啊,都会有好报的。”
    话又聊了会儿,直到桑妈知道必须得去田里看一眼了,这才和邓阿婆告别。
    邓阿婆笑呵呵目送人走远,继续慢悠悠晒着太阳:“这日子啊,是越过越好咯。”
    ……
    桑晓晓第一笔稿费没到手,要等早报编辑部走流程,再等邮局汇款单过来。
    她手里钱不够买昂贵的纸,于是就把书桌上能用的纸正反面全用上,把粗稿先写起来。学习的事她倒不慌。学生上课上着上着不去了,属于常态。不少人花了钱,也不求能上大学,只求到时候争取把毕业证考下来。
    周六学习的内容,她心里有数。不差这一天。
    直到傍晚,她的邻居胡春小心翼翼摸进来,压低声音:“晓晓!桑晓晓!”
    桑晓晓写累了,也不想借着傍晚费眼睛。下午一直没人烦她,稿子又写了很多。她心情算好,人侧转,直勾勾望向房间门口:“什么事呀?”
    胡春忙进屋:“我听说你哥说,你妈今天要被你气死了,让我来看看你。他今天被他师傅逮着干活,要很晚才能回来。”
    她上下打量桑晓晓,半点没看出桑晓晓有被修理过的痕迹:“看来只是骂了你两句。你哥是白担心了。”她评价着,“你妈生气骂人是有点凶的。”
    桑晓晓哼笑一声:“人要是没点脾气,指不定就被人生吞了。”她可还记得之前不知道哪来的大姐,在她家门口阴阳怪气的。
    如果不是桑妈骂人狠,这种欺软怕硬的人能进门里来阴阳怪气并顺东西。
    胡春听桑晓晓的比喻,直起鸡皮疙瘩:“哇,生吞也太可怕了。我以后要当护士嘛,现在上的课,里面好多东西真的……嗯。也很可怕。”
    小姑娘碰上同龄小姑娘,自然喜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你以前嫌这个嫌那个的。就比如说不让我穿外面的衣服坐你的床,我就觉得乡下都坐,哪儿那么多事。总共一户人家都没几个椅子,当然坐床了。过年来客人,大家全坐床上。”
    桑晓晓听胡春描述的场景,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什么可怕的场面。农村外面的路那么脏,走小路身上都挂叶子。结果一群人坐床?床可是睡觉的!
    胡春还在那儿说:“然后我看书上说有很多细菌,是会死人的!人还是得事多点。还有养猫养狗也是,有些病会和人一起得。得给他们洗澡,得打针。”
    桑晓晓当年医院常客,一辈子见过的医生护士指不定比胡春同学还多。
    她饱受冲击,手忍不住拍了拍自己胸口。吓死个人。她下次要是再开一本什么文,得着重写些现代化卫生健康必知的东西。
    胡春说着说着,眼睛瞧见桑晓晓桌面纸上都是字,很是佩服桑晓晓。桑晓晓以往成绩好不是没理由的。桑晓晓大量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不像桑达达,看几个字就说头晕眼花了。
    她则是经常要帮家里忙,也不懂学哪些东西到底什么用。学医可以当医生,学刷油漆可以当油漆工,学造房子,以后可以给人搭房子。
    可课本上哪些,她是真想不出学来以后怎么用。用处不大,人就不想学。
    胡春记得上周桑晓晓要投稿的事:“对了,晓晓。你的文章写得怎么样了?我可以看么?我保证不说出去!”她伸出一个小手指,“跟你拉钩。”
    桑晓晓还没缓过来,看到胡春的手,相当警惕:“你洗手了吗?”
    胡春顿住,好两秒才憋出一个:“……没。”
    桑晓晓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脑子回来路上的泥泞荒芜,还有住院时看过的细菌病毒科普。她再想到就这样毫无洁癖的胡春,将来会成为一个护士,感觉人生都有点绝望。
    是一种对未来农村医院环境的绝望。
    她警告胡春:“洗手了再拉钩!你要是以后不爱卫生,我房间门都别踏进来。”她见胡春脸上神情恍惚,语气当即强硬,“听见没?脏死了!”
    有的人强硬起来也是娇声娇气的,一句脏死了骂得人想笑。
    胡春到底还是想进小姐妹房门的,忙应下:“知道了。”
    桑晓晓愣是压着胡春和她一起好好洗了一次手,确定连指甲缝都清理过,这才允许给人拉了个勾:“就给你看开头。后面还没修好。”
    谈情说爱的故事,本就给小女生看的。胡春的反馈也算让她的小说有了及时调整的空间。
    胡春觉得自己和晓晓果然是最好的姐妹,猛点头:“嗯嗯嗯!”
    第12章 火上浇油不过如此
    胡春看《春居》之前,以为桑晓晓会写很文艺的东西,就像语文课本里那样。
    现在大部分作家写点什么的都这样,看似普通的文字里总会被挖掘出表达了丰富的情感。
    她拿到纸看起了开头,没看两行字却发现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她咽了咽口水,突然有些胆子小,不太敢看下去。《春居》里开场漂亮到有些虚假的园子空荡荡的,瞧着可吓人。她怕桑晓晓写的是鬼怪的。
    可她又想是自己都答应了要看的,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看。
    然而她没有想到,再往下看了几行,《春居》竟是个爱情故事。
    而且,而且不知道怎么,她总觉得字里行间好像这个少女就是她自己。尤其是当她看到少女要去找邻家少年时,脸上当场就升了温。
    这少年不会是桑达达吧?难道桑晓晓知道她……
    胡春有点少女心事,可从来不敢对桑晓晓说。桑达达和桑晓晓是兄妹,说了一个,另一个肯定会知道。现在结婚是要满二十周岁。她已经十八了,再过两年就可以结婚。
    结婚前总要谈朋友的。她可以谈朋友了的。
    只是她还在念书,得工作了再说。
    胡春看完这一万字,勉强撑着自己,把纸还给桑晓晓:“好看,特别好看。”
    桑晓晓看胡春看得脸都红了,一脸莫名。她又没写什么过的东西,怎么胡春能脸红成这样?难道现在年轻人接受能力那么弱?
    她没写什么替身什么白月光,更没写什么嫁错人代嫁之类的,男女主面都没见,根本没刺激的。她记忆中这年代可有不少厉害的情感关系。
    桑晓晓稿子投出去了,别人也说了会刊登。这就是定了稿。好在后面还能微调,或许该收一点。以防万一,桑晓晓多问了一句:“情节没太过分吧?”
    胡春摇头:“没有。写得特别好。感觉人活了一样。而且感情很含蓄。”
    桑晓晓一听人说她写得情感含蓄,更加莫名。
    她眉头皱起:所以胡春在脸红点什么?
    巧得是这会儿桑爸下班回来了。门口传来自行车的响动,还有桑爸的喊声:“晓晓?我带了点菜回来。”
    胡春一听大人回来,更加慌张:“我回去了。家里还要煮饭,”
    说完她也不等桑晓晓回她,逃一般跑了出去。
    门口传来桑爸和胡春的对话:“胡春呀,要带点吃的回去么?我今天买了很多。”
    胡春的声音紧张到结巴:“不,不用了叔。家里有。”
    桑晓晓拿起自己写的《春居》开头重新看起来。当看到章节末,她细品了品,皱着眉头愣是把这几行字看了好些遍。
    不就是少女冲去了隔壁找邻居小哥?
    邻居小哥……?她下意识跳了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胡春这是想当她嫂子。
    他哥会让她给胡春买糖,胡春也有意思。往后还真可能成。
    桑晓晓将纸放回到桌上,心情沉重:本来想着姐妹朋友,稍提点一下就行。可要是做她的嫂子,绝对不能不讲卫生!
    她可听以前自己一个老护士讲过。有些农村早年卫生科普不到位,自上到下都不讲卫生,喂孩子会将吃的嚼碎了再去喂,手足口病传染率极高。
    这种事情绝不能出现在她眼前。
    门内桑晓晓为农村医学科普事业烦心,门外桑爸走进来,一心想着自家闺女下田受委屈的事。他进门来把吃的放到桌上,又过来叫人:“晓晓?”
    桑晓晓从房间里出来。
    桑爸见人在家,立刻笑开,献宝一样打开自己带回来的好东西:“最近厂里做起了糕点。马上要中秋了!到时候月饼买的人多。这两天上头说要试新的馅。我要了一块大的。对了,你妈呢?”
    桑晓晓会吃月饼,不过吃得不多。
    她偏好吃甜,可不喜欢吃甜到齁的。市面上的月饼大多糖和不要钱似得放,吃一块能让人厌食一整天。
    当桑爸真把月饼掏出来,桑晓晓脚步顿时停在半路,有一瞬间想扭头就走。
    面前这枚月饼是真的大,比她脸都大。两只手并在一起都比不过这枚月饼。它厚倒不算厚,只是硬生生被做成了盘子大小。
    里面应该是有真材实料的,哪怕经过一段自行车车程,甜腻的香味都能从纸袋里传递到她面前。酥皮样式的外壳,隐隐能看到不小心沾染上的一点深枣红色豆沙。
    “我不要吃。”桑晓晓看着觉得腻,“妈还在田里。我今天没下田。”
    桑爸听桑晓晓娇气的嫌弃,只觉得闺女是没尝过这味道才嫌弃,用上头的纸隔着,专门掰了一个小角递过去:“就尝一口。来来。”
    月饼一掰开,里面的豆沙彻底暴露出来。除去豆沙之外,还放了一些红色绿色条状的物品,似乎还有瓜子仁还不知什么东西。副食品厂的豆沙做得格外细腻,再加上这点配料,价格估计不便宜。
    桑晓晓确实没吃过。
    考虑到人不可貌相,吃食应该也不能只看外貌。她看在钱的面子上,走上前一口吃下这小块。
    一吃到嘴里,浓重的豆沙甜味就蔓到舌尖,让人头皮发麻。古早色素染过的条状物品嚼起来充满人工糖精味。瓜子仁毫无味道夹杂在里面,仅有的存在感就是能让桑晓晓不得不多嚼两下。
    桑爸期待看着桑晓晓,等人给评价。
    桑晓晓这下连矫情都矫情不起来,太难吃。嚼一下人升天,嚼两下人归地。
    她宁可天天在家里吃不放盐的蒸青菜,也不想要再来一口这种月饼。
    她整张脸皱成一团,想找个纸吐出来,愣是一下子没能找到纸,只看见桌上搪瓷杯里凉着水,忙端过来试图把月饼咽下去,并压嘴里的味。
    桑爸看桑晓晓眉头,忍不住自己也掰一口尝尝。尝了一下还挺不理解:很好吃啊,怎么吃出这表情来?
    这会儿外头又传来让人熟悉厌恶的声音:“哟,桑爸回来了啊。又带什么好吃的了?要我说,这钱还是得省着点花。万一闺女书读不出了,又是一笔大钱。你总不能把桑晓晓结婚拿到的彩礼钱,给桑达达当彩礼钱送出去吧。”
    桑爸在副食品上班,天天都态度温和,笑着对人。可这会儿听着外面刻薄的话,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怼着外面:“瞎说什么呢?当着孩子面,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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