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眼里……很难说是善是恶。”
    徐显炀蹙了蹙眉,觉得有些话确实是该对她说说了。他能感觉得出,这丫头虽说初心不变,但这些天下来,已经潜移默化被诚王影响,提防之心越来越弱了。
    “原先刚做了他的贴身侍卫那一阵,我觉得他这人可好了,待人和气,不摆架子,对仆从下人也都关怀有加,至于对我,简直世上除了干爹,就属他对我最好了。直到……我听说了一件事。”
    时隔数年,他仍对刚听说那桩旧事时的心境记忆犹新,也可以说,是心有余悸,“一个自小伺候他的宦官,在我们看来,算得上与他最为亲近的下人,只因为私自拿了他屋里的一个香炉出去变卖,就被他叫人拉出院子,活活打死了。”
    杨蓁吃了一惊:“他……不像是爱财的人啊。”
    诚王不光对她很大方,在近日来的诸般细节均可看出,他绝不是个惜财的人。
    “没错,他不是因为爱财,不是因为心疼那件玩意。他只是恼恨身边的人背着他暗中捣鬼,”徐显炀紧皱双眉摇摇头,“可是,你说说,不过是个鎏金香炉罢了,一个与他朝夕相处十几年的人,就被他取了性命,而且听说在定罪之后,他见都未见过那宦官一面,没去听那宦官一个字的辩解申诉。世上能有多少人会无情至此?”
    杨蓁不禁暗中感慨,外人多把他徐显炀视作冷酷无情之辈,却不知他其实是外冷心热,有情有义得很,他对弱小之人会有怜悯,对善待过他的人也很念旧情,见了诚王冷酷的作为也会很看不过眼。
    其实宦官不过是家奴,富贵人家当中如诚王这般,对家奴不讲情面的人恐怕比比皆是,并不罕见。而且诚王处死了那宦官,也未必毫不伤心,只是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罢了。
    他那人确实待人疏离,从不轻易显露真实情绪。
    徐显炀接着道:“别人都说君王之心深不可测,我未得机会与今上朝夕相处,对其并不了解,只知道诚王虽不是君王,却也当得‘深不可测’四个字。他想些什么,纵是最亲近的人也难以探知。前一日尚且与你亲密无间,转过天来说不定就叫人治了你的罪,还连一个见面申冤的机会都不给你留。
    与他相比,我倒觉得反而是今上为人磊落随和得多,干爹也是如此说的。诚王就是那样的人,看似温和,其实性子阴阴的,凉凉的,不能因此就判他为坏人,可这样的人,你敢真心待他么?”
    杨蓁依偎在他怀里,喃喃道:“我倒觉得,他这阵子频频向我示好,就是想要创个机会与我……不,其实是通过我来与你,坦诚相待。不然,他还能是为什么呢?”
    徐显炀嗤然冷笑:“若真如此,他又何必叫你不要事事都报给我知呢?”
    杨蓁一滞,也反应了过来。诚王目前的表现,倒像是在试图拉拢她,想要叫她疏远徐显炀倒戈向他。
    他为何会有此打算还不好推想,但是将来一旦被他发现她只是存心敷衍,甚至是发现她与徐显炀已经亲密若此,根本没有被拉拢倒戈的可能,到时会如何处置她,恐怕真的不是件值得乐观的事儿。
    徐显炀抓紧她的手,直视着她的双眸正色道:“我为你说起这桩旧事,就是想提醒你小心。蓁蓁,你知道我答应你留在这里查案其实并不情愿,你若想要我放心留你查下去,就千万时刻提高警惕,不要行险,哪怕进展慢些,哪怕前功尽弃,也千万不要冒进。
    诚王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万一……万一你将来发觉自己触怒了他,你就放下所有傲气去跪地求他饶恕,千万不要由着你平日的性子顶撞他。不然,你说说,他是今上的亲兄弟,倘若你伤在他手里,我该当如何?难道杀了他为你报仇么?到那时纵使我真来杀了他,又如何还能救得活你?!”
    杨蓁感觉到他手上都打起了颤,似乎已见到她步了那个宦官的后尘,怕得不得了,她忙安抚道:“你放心,我又如何是那不知深浅的人?我还要陪你过上一辈子呢,绝不会轻易行险的。”
    此时一想,她也体会出了自己片刻之前还留存的幼稚,得了诚王几天的善待,她已然隐隐将其视作了一个随和可亲的人,可是,那毕竟是个连相伴十多年的贴身下人都可以随口处死的人,她又凭什么认为自己在他心里,会比那个宦官更有分量?
    当初徐显炀是叫她对诚王装作放下提防,可不是叫她真去放下提防啊。
    徐显炀叹口气道:“你不知道,每日晚间我来找你之前都会提心吊胆,生怕来了这里就听说什么异常消息,听说你出了事。若说诚王要对你如何,别说我鞭长莫及,连那些王府里的密探都不见得能有机会为我送个信。恐怕我还无知无觉的,你便遭了毒手。”
    杨蓁也明白他留她在此有多不情愿,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无奈,反握了他的手道:“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正是为了以后能长久安心地过日子,才要做眼前这些事,又怎可能会去冒险呢?”
    徐显炀如何可能放得下心?别说放心,对她这些话都只是半懂不懂,为何查不清一个耿芝茵日子就不能过了呢?
    问过了,她不说,他只好不再啰嗦,继续自我安抚,听之任之。
    直至次日清晨徐显炀离去之时,杨蓁对他所渲染的诚王之阴险还仅有个肤浅的感受,想不到才过了一个多时辰,诚王就给了她一记真切的体会。
    “蓁蓁,陈嬷嬷叫你过去见个人。”
    在正房当值时,杨蓁听见碧莹来传话还很意外,又不可能有谁跑来王府探望她,有谁会需要她去见呢?等到了陈嬷嬷曾教她学规矩的那道小院,杨蓁惊讶见到——陪着陈嬷嬷站在那里的竟是画屏。
    画屏穿着一身简约素淡的衣裳,相比教坊司分别那天似乎稍胖了一些,脸蛋圆了少许,一见到她就露出喜色,却没敢出言,而是谨慎地望了一眼身旁的陈嬷嬷。
    陈嬷嬷随和笑道:“蓁蓁姑娘,要说王爷对你可真是好,竟然单单是怕你闷得慌,就把画屏姑娘调了来陪你。等我教她一个月的规矩,便叫她做你的贴身丫鬟,到时你们便可日日夜夜都在一处了!”
    画屏得了她示意,才过来拉了杨蓁的手道:“蓁蓁姐。”
    杨蓁随便一想便可洞悉诚王的用意,他料到光是昨日那般一说,不可能叫她听话,于是就弄来一个人质在手里,要挟她若是不听他的吩咐,便对这人质下手。
    徐显炀曾说过杨婶那边早已安排了人手看顾,诚王想要随便把杨婶接来是不易办到,也就退而求其次,接了画屏来充当这个人质。
    一时间杨蓁心里翻江倒海:我还正在越来越拿他当个好人看待,他竟然就对我使出这等手段!
    正文 48|近乎交心
    顾忌着陈嬷嬷还在场, 杨蓁不得显露, 她只能对画屏勉强笑道:“那太好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惦记你,这下也可放心了。”
    她望了一眼陈嬷嬷,嘱咐道:“画屏,这里是王府, 规矩大得堪比皇宫, 你可一定要时刻谨言慎行, 听陈嬷嬷的吩咐。”
    画屏的笑容同样勉强:“我自然知道,姐姐放心, 能来王府做事就是一步登天, 我可知足呢,一定处处小心。”
    杨蓁点点头:“那就好, 我还有差事在身不好久待, 这便走了。”
    说完就匆匆踅身而去。
    画屏本也疑心自己被脱籍接来没有那么简单,见了她这反应更是忧虑, 可惜顾忌着身在他人地盘,也无可奈何, 只能望着她的背影幽幽一叹。
    杨蓁没有回正房,而是去到诚王书房所在院落的穿堂, 直接向那里当值的小厮要求面见王爷。
    一般下人主动要求面见王爷都是为了汇报消息,而正房当值的丫鬟最不可能有什么消息需要汇报, 她来提此要求无疑是件怪事, 但当值的小厮却痛快应了下来, 还讨好笑着多了一句嘴:“王爷早有吩咐,就等着蓁蓁姑娘呢。”
    杨蓁本还抱有一丝侥幸想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一听这话便是心头一沉——果然。
    王府后花园中设有一座挺大的莲花池,时值深秋,池里的枯荷已被清理干净,仅余一池碧波。池边的垂杨柳落了大半的叶子,一丝丝深褐色的枝条趁着薄阴的淡灰色天空,好似工笔画上的白描。
    风景虽然萧索,水池里的锦鲤却正是一年中最为肥美的时候,诚王穿了一身月白缎子的道袍,闲闲在在地坐在一张竹凳上挑竿垂钓。
    小厮领了杨蓁到跟前,低声报了句:“蓁蓁姑娘来了。”就退了出去。
    诚王既不出声,也不回头,依旧悠然望着水中浮漂。
    一步步走近他,杨蓁复杂波动的心绪一点点沉寂下来。
    对这个人,她曾经视作仇敌,甚至起意要杀了他,昨晚说起他,徐显炀却叫她一旦触怒了他便去跪地求饶,他在他们两人眼里至少有一点相同——都是个可怕的敌手。
    来的这一路上杨蓁却在琢磨:难道在与他拼命和跪地求饶之间,就没有别的选择?
    面前这个血统高贵、心思缜密的男子,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不是个无可理喻的野兽。
    有时候,把对手单纯看做一个人,一个与自己一样有着七情六欲、一个脑袋两只手的人,事情就显得简单了。
    管他是何样身份,何样性格,他做事也有他的立场与考量,对付他,也就会有拼命与求饶之外的手段可行。
    最简单的办法,说不定也最为行之有效。只不过,需要多一点胆量,也多冒一点风险罢了。
    身为死过一次、经历过最惨结局的人,杨蓁来到诚王跟前时便已决定——赌上一把。
    她暗中为自己鼓了鼓劲,在诚王侧后跪了下来,恳切道:“王爷但有所命,直接吩咐便是,恳请您不要牵扯无辜之人。画屏对个中原委一无所知,求王爷放过她。”
    诚王唇角微挑,抬起手一摆,屏退了守在一旁的两名仆从,转朝杨蓁道:“你来前难道没有想过,倘若顺水推舟,将这事当做是我的好意接受下来,其实对你更好?如这般来点破是我有意拿她要挟你,不是也正说明,你不够坦荡、做贼心虚么?”
    杨蓁平静反问:“王爷说我心虚,您又何尝不是?您有事想要我来配合,既来对我善待以争取我的信任,足见您也有一份诚意,那又何不爽爽快快以诚示人?我可以承诺王爷,但凡您要我做的不伤天害理,我都情愿襄助。”
    诚王微眯起双眼:“你情愿?你又为何情愿?就为了我给你的那点好处?”
    杨蓁不自觉就露出了荒诞的苦笑:“为何王爷会以为,要别人忠心办事就必须威逼利诱?难道您来坦言有件正事想要我添一份力,我应承下来,就恁难以索解?”
    诚王依旧眯眼望着她。难道不难以索解?要人忠心办事,还既不威逼也不利诱,那又当如何确信对方是真的忠心,而非另有所图?
    萍水相逢,无亲无故,她又是被他强行接进府来的,还能平白无故听他提出一个要求,就真去尽力帮他?她又凭什么要信他没有恶意,没在算计她、或是她家徐大人呢?
    可是,看上去她是真那么想的,是真的秉承着“只要你坦诚待我我就情愿坦诚回报”的原则。
    看着挺精明、挺有心眼的一个丫头,犯起傻的时候,却又能傻到这个地步……
    诚王无声一叹:“你起来吧。”
    待杨蓁站起,他双手搭于膝上,微抬着头望她道:“我问你,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个恶人?”
    杨蓁微怔,正启唇未答,诚王先自笑道:“我知道此言问出来,也听不到你实言回答。我对你做过的事,哪一桩不像是恶人所为?”
    听上去,这两句话似乎比之从前他对她说得任何一句都要诚恳真挚。似乎……她赌的这一把是有了点赢面。
    杨蓁摇头道:“我未曾视王爷为恶人。王爷换我入教坊司为的是搭救耿家小姐,其行径有其恶也有其善,不能一概而论。至于眼下,我不过是个卑微丫头,与您的地位判若云泥,您但有差遣,大可直接对我强势压服,可您却还要费心向我示好,足见您并非恃强凌弱之人。”
    可惜这个不是恶人的人,却在前一世将徐显炀逼上了绝路。今生倘若无法逆天转命,此时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就将是她的仇人。
    倘若能叫这人看明白孰忠孰奸,哪怕争取到一点点他的信任,避免将来他干出无可收拾的错事,什么奸党,什么命数,就都可以不管不顾了。
    天晓得她对达成这一目的有多企盼。
    杨蓁心潮澎湃,鼻子都不觉间发了酸:“不瞒王爷说,我若是一早将您视作了恶人,今日根本不可能来与您说这些话,更不可能应承您但有吩咐,都愿襄助。我确确实实,没有将您视作恶人。”
    诚王望了她一会儿,将目光转向了池水,好一阵缄口不言,面上也不露喜怒。
    杨蓁暗中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在王爷眼中,徐大人又是不是恶人?”
    “不是。”诚王虽语调平淡,却回答得十分爽快及时,令杨蓁都暗暗吃惊。
    这一回不再是她的推断,而是真真切切得到证实,他对徐显炀并无厌憎。可是前一世为何又会是那样的结局?究竟那时还发生过什么,令他对徐显炀彻底失望?
    杨蓁又问:“那厂公呢?”
    诚王面露哂笑,回眸道:“你对何智恒所知多少,便可断言他的善恶?”
    这话一说,杨蓁便更加确信他是言由心发,不是信口敷衍。若是只为博她信任,他大可以全都顺着她说,不来显露自己的疑心。
    此时此刻,诚王终于与她近乎于交心了。这个她一直想要争取的人,终于给了她一次机会。连杨蓁都觉得这好事儿来得有些突然,简直不可置信。
    她强压着心头悸动:“王爷视厂公为恶人,却不将徐大人视作恶人,可见在王爷眼中,徐大人也是受厂公迷惑蒙蔽,才助纣为虐。正如王爷所言,我对厂公所知甚少,也不敢妄言其品性如何。只是依我看,徐大人并非愚钝之人,他与厂公多年来朝夕相处,对其品性了解甚深,他所信任之人,想必也不会是恶人。”
    诚王浅笑道:“你会如此想,只因你没有被多年朝夕相处的人骗过罢了。有时越是至亲之人,才越不可靠。因为他清楚如何才能博你信任,如何才能骗得过你。”
    所以说,那个被他处死的贴身宦官就是其中之一?前世的徐显炀是不是也因为什么事,被他视作了另一个曾经朝夕相处却又骗了他的恶人?
    杨蓁道:“容我斗胆,敢问王爷,在您看来,当今圣上亦如徐大人一般,是为厂公所蒙蔽么?”
    诚王淡然道:“为人君者,孤家寡人,天下间想要蒙蔽他的人何止千万,任皇兄再如何英明睿智,也是防不胜防,一时受人蒙蔽,又有何稀奇?”
    杨蓁万分谨慎地斟酌着措辞与语气:“王爷是否想过,您与今上所信者截然相反,难道错的一定是今上,不会是王爷您?只有今上会受人蒙蔽,王爷您就一定不会么?”
    诚王就像听了句极荒诞极幼稚的话,失笑道:“你想说,是泾阳党人来蒙蔽了我?何智恒蒙蔽皇兄是为了窃权揽政,我又不摄政,泾阳党来蒙蔽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去皇兄面前为他们说说好话,他们便可翻身的。”
    杨蓁心头重重一震,仿若眼前打起了一道亮闪,猛然间想通了一件事——
    是啊,泾阳党人为何要蒙蔽他?蒙蔽一个藩王对他们有何好处?
    如果能叫诚王厌恶何智恒,相信泾阳党,那么,泾阳党人个个都会盼着当今圣上早死、诚王早早登基,也就是说除了诚王之外,还有很多人都会有谋害皇上的动机。前世皇帝英年早逝,会不会是被奸党谋害致死?
    这猜测诈一想似乎荒诞不经,可细细推敲,却又似乎十分可能。
    依照徐显炀对诚王的看法,诚王与今上确实兄友弟恭,不可能有谋逆之心,杨蓁一半是相信他的眼光,一半也是真心觉得诚王不像个野心勃勃、会谋害兄长的恶人。
    可诚王自己无心夺位,不代表别人不想要他夺位。那些人眼见今上铁了心扶植何智恒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于是起心拉拢到诚王信任他们,谋害了今上,扶诚王上位,这都是合情合理的。
    以前世的经历来看,说不定就是被他们成功了,才最终招致厂公一系的灭顶之灾。
    可是,很难想象,国朝延续二百余年,都未曾出过一起弑君谋逆的案子。那些泾阳党人向来将忠君爱民挂在嘴上,就好像他们做些什么都是由此出发。那样的人,竟然会为了一己私欲,做出谋害君上这般大逆不道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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