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慢没答话,过了一会儿,一滴泪落到了面前的桌子上。
    贺予最后在船上仰天大笑,神情又疯狂又伤心,任谁都能瞧出他当时的绝望,他甚至要陈慢亲手开枪击毙他。陈慢的出现让他放弃了最后的求生欲望,他觉得谢清呈是为了保护陈慢才做的那么决绝。
    最后的那几秒钟,贺予眼睛里透着的完全都是伤心与恨意。
    可陈慢怎么告诉谢清呈呢?
    谢清呈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已经变得那么枯朽破败,陈慢怎么还能再往他的心口插一把尖刀。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谢清呈闭上了眼眸。
    陈慢哀声道:“哥……你是……真的喜欢他,是吗?”
    “……”
    “我从前以为你是迫不得已,或者是因为什么原因你才不得不和他在一起,可是……”陈慢没再讲下去,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
    谢清呈没有说喜欢,也没有说不喜欢。
    喜欢是什么……
    是他这样无法给与贺予百分百的信任的人会有的感情吗?
    他曾见过真正的喜欢,在那种喜欢里,他见过这世上最热烈的眼神,听过这世上最真诚的告白,受过这世上独他受过的守护。
    他在那爱情里,见过什么叫无怨无悔,什么叫飞蛾扑火,什么叫痴心一片,什么叫矢志不渝。
    那些都不是他所拥有的。
    他什么都没有给过贺予,他怎么配说喜欢?
    陈慢揪心地望着他的眼:“哥……你不要再这样了……你去美国之后,要好好地治病……好吗?对段闻的调查追捕都还没有结束,那个最大的黑手还没有被绳之以法,我想要……我想要你能亲眼看着害死了伯父伯母,我的大哥……还有……还有贺予的那个组织,能够全员伏法,得到应有的报应。”
    “我知道,这或许需要很漫长的时间,但是总有一天,你能看到的……只要你还活着。”
    陈慢顿了顿,又道:“哥,你知道吗,最新的调查里,他们发现了当年易北海杀人的真相……连易北海都是段闻抓住了机会,顺手用来测试最新听话水效果的试验品!他那时候去赌坊,喝了一杯酒,他本来没有那么坚定的杀心能够向秦老动手的,是那杯酒里有东西……那一版的听话水改造的很失败,卫容招供说,段闻原本下的命令是让他去给母亲寻仇时一并威胁秦慈岩,迫使他讲出一个研究报告的秘密,结果易北海不慎失手……”
    谢清呈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秘密报告。
    ——初皇。
    易北海原本就有杀医的念头,段闻将他利用,旁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如果换作以前,这一层真相的揭秘无疑会让谢清呈心神大震,可现在他也只是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好像不再会为任何事情惊讶,不再会为任何事情喜悦,不再会为任何事情生起任何的情绪。
    他就是一具枯木,里面装载的一切都空朽了。
    “哥,段闻总有一天会站在审判台前被定罪的。我希望……你能坚持着看到那一天。”
    “我知道失去了贺予,你一定很难过,但是……你还有谢雪,还有即将出世的外甥,你还有……”他一双眼睛像兔子似的望着他,踟蹰半晌,鼓起勇气说了下去,“——你还有我。我们也都很需要你,我们也都不能没有你。”
    谢清呈终于开口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陈慢:“……哥……”
    谢清呈说:“陈慢,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有爱过什么人。也许我也从来就没有爱过贺予。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什么资格说喜欢不喜欢。”
    陈慢:“……”
    “但我说过,他的位置,是没有人再可以替代的了。”谢清呈说,“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不会改变。生或者死,那个地方都会一直属于他。只属于他。”
    “直到我也离去的那一天。”
    陈慢泪盈于睫。
    谢清呈起身,唤来服务员结账,在离开之前,他对陈慢说了一番话。
    他说:“陈衍,我并不值得你去留恋。你往前走吧,你会遇到比我好得多的人。而我。”顿了顿,“我已经把最爱我的那个人给亲手害死了。往后这些时间,都是我应付出的代价。”
    他离去了,独自一人回到陌雨巷。
    路上,谢清呈遇到了一个卖小面人的摊子。
    现下秋意渐深,马上就是中秋了,传统老匠人的行脚铺子又开始躲着城管出现在街头巷尾。
    老匠人的摊子上已经拿可乐瓶插着做好的七八种面人,有最常见的孙悟空,嫦娥,还有喜羊羊,哆啦a梦……谢清呈看着那面人摊子,就像在看一场镜花水月疑真疑幻梦。
    “先生,要买什么呀?”
    恍惚间梦醒了,是老手艺人在和他说话。
    谢清呈发现自己不自觉间已经走到了对方面前:“……能捏龙吗?”
    “可以啊。”老人笑得很慈祥,皱纹间都是岁月沉淀下的温柔,“那你想要捏什么样子的呢?”
    “要两条龙,一条是红的,一条是银色的。放在一起。”
    老人若有所思地:“这样的要求以前也有人和我提过啊……”
    谢清呈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在微微地蜷缩着,他甚至不用再问,就已经知道了是谁曾经在这个摊子前,笑着提过同样的意愿。
    他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抖,说:“是吗……”
    “也就是除夕的时候吧……”老人想起来了,笑眯眯的,“是个很帅的小伙子呢。”
    谢清呈的声音第一次有了些哽咽,他说:“麻烦您照着当时的样子做吧,因为……”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才把后半句话说出来:“因为那一对小龙,是送给我的。”
    老人很惊讶,又很高兴:“那它还在吗?”
    谢清呈喉间似有苦榄,他轻声说:“……我把它弄丢了。”
    小龙做好了,和除夕那一晚贺予送他的一模一样,谢清呈接过了竹棍,握着竹棍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最后郑重其事地谢过了老人,将那小面人揣在了自己风衣衣兜里,最靠近心脏的那个位置——他把它带回了家。
    离国前的一天,谢清呈去完成了在国内的最后一件事。
    他独自去了墓园。
    贺予在国内已经没有亲人了,没有谁会为他立碑,除了谢清呈。
    碑已经置好了,这一天,殡葬员等着顾客来把亡人的遗骨安放。
    可谢清呈没有贺予的遗骨。
    警方找到的遗物也仅仅只是碎肢血肉,更不会交给他,他不是贺予的任何人。不是亲人,不是朋友……也不是爱人。
    他所拥有的,只是那一双小小的泥龙。
    他把它装在楠木盒里,轻轻地搁进了墓穴里。殡葬员见过千奇百怪的未亡人,因此什么也没有多问,配合着他,把墓封上了。
    “先生,这是您要的工具。”封了墓,殡葬员把刻字的刀具递给了谢清呈。
    墓碑上没有字,空的。
    定了碑的客人从一开始就说不需要他们刻任何东西,只请他们把凿石刀带给他。
    这样的要求也并不算孤例,有的人会想亲自把逝者的名字刻在碑上,仿佛可以就此刻入活着的人心底。
    谢清呈接过了刀具。
    “谢谢。”
    殡葬员浅鞠一躬,离开了,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了这一对生死相隔的人。
    谢清呈慢慢地在冰冷的墓碑前跪下来,手指抚上那空白一片的白玉石。他没有流泪,失去光明的眼睛仿佛再也落不下泪来。
    他说:“小鬼。”
    “我要走了。”
    “我知道你怨我。是我不好……一直待你狠心……我总是希望你一个人也能好好地,能够独自走出阴影,可是我忘了你需要一座桥……而我没有把那座桥给你。”
    “你恨我吧。你怨我也是应该的。”
    额头抵着冰凉彻骨的碑。
    谢清呈轻轻低语,声散在风里:“对不起。你和我说过那么多次喜欢,我却一次也没有告诉过你,小鬼,其实我也……”
    他停了下来。
    我什么?
    似乎再也没有资格说下去。
    谢清呈闭上眼睛。过了好久,他把那无法说出口的字句咽下去,那些无形的字句仿佛割破了咽喉,他咳嗽着,肺腑间隐隐的都是血腥味。
    “……我不会活太久了。”他轻声道,“最后几年,整理了老师的书,我也就该来见你了。”
    “不知道那个时候,你还愿不愿意看到我。”
    谢清呈的手指轻抚着石碑,就像曾经抚摸过贺予的额头。
    “对不起……让你喜欢上我这样一个人……”
    “到了最后,我也什么都没能给你……”
    “我令你很伤心吧……”
    他慢慢地坐直了身子,握上了刀具,他看着那石碑空荡,他要凿刻上贺予的名字了……可是在落刀的一瞬间,竟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贺予小时候偷偷背着他去纹身,然后又被发现时的样子。
    那时候贺予嚷嚷着说:“我才没有学你呢!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一点也不崇拜你!”
    他其实从来也不值得贺予去崇拜。
    贺予做的比他更好。
    他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好得多。
    谢清呈闭上眼睛,苍白秀长的手指抚上石碑,凿下了第一道笔画……
    夕阳西沉,远钟响起的时候,他跪在满地尘灰里,他的手臂本就受过伤半残了,只有一只可以使上全部力气,刻字的时候很艰难,手指上斑斓见血。
    他没有在意,只看着那一行行新刻下的字。
    nothing of him that doth fade.
    but doth suffer a sea-change.
    into something rich and strange.
    缠绕着济慈墓志铭的手,为贺予刻下生前无法留在手腕上的雪莱遗词,仿佛了却了一个从少年时就种下的孽缘与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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