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爱他一辈子,可是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谢清呈深吸了一口气,眼前尽是那一晚贺予悲伤又平静的脸,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心里其实已经知道后来都发生了些什么了。
    他都已经猜到了……
    可是他还是拿着那一叠书信,慢慢地,把贺予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地锥刺入自己心底,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
    不出他所料。
    贺予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他的母亲,给周木英和谢平报仇,都是为了查清楚这些年吕芝书手里所有的违法营生,并留下令她无可辩驳的证据。
    甚至连这次出海交货,都是他设计好的,他交给曼德拉船的那批货物里,被他秘密放置了他特别设计过程序的定位录音追踪器,对方在海警随时可以会抵达的情况下不会太认真地进行检查,追踪器就会被他们带回到段闻的老巢,更可以搜集到更多的犯罪信息。
    “段闻的老巢非常不好找,那座岛屿是经过信息屏蔽的,我们一直在设法寻它,却从来无功而返。那么长时间以来,什么突破也没有。”卫二道,“但现在……它的经纬度数据,已经通过贺予留给我们的频道传回来了。”
    “贺予做到了之前谁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
    谢清呈依旧是一声也不吭,不说贺予做得好,也不问贺予为什么不愿意把消息提前告诉他们任何人。
    遗书上写的那些目的,他都明白。
    而遗书上未写的,他也能懂。
    谢清呈知道段闻那个组织在寻找“初皇”,而贺予并不想让他冒这个险,他只想尽快地把这个组织从深海泥沼中挖出来,彻彻底底地摧毁掉,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好奇于初皇究竟是什么……他是想保护他。
    那个才二十岁的小鬼,知道了所有真相,就这样执着地想要保护他……
    遗书只剩最后一页了,谢清呈想往下翻,但翻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本以为是纸页粘在了一起,可是卫二叹息着走过来,帮他翻到了最后一页。他麻木地看向自己的手,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最后一页的内容很少很短,交代的事情很简单。
    那个熟悉的字迹写着:
    “如果这次交货定位顺利,我能平安回来,这份遗书应该就派不上用场了,等你们拘捕了卫容,等你们审讯我的时候,我便会设法亲口把所有的真相告诉你们。但我知道,这件事步步惊心,环环易错,我或许再也洗脱不了罪名,又或许会直接葬身于汪洋大海里。如果是这样的话………”
    谢清呈看下去,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上有任何的热气了,他感觉不到自己血管里还有活人的热血在淌流。
    他看到了最后一段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们不要将这封书信交给谢清呈。如果我真的死了,我不需要正名,不需要翻案,请你们就以我选择了投靠段闻的罪名将我的事情结案。因为如果我的死亡已既成事实,我不希望这世上对我最好的那个人,替我感到伤心。我宁可他对我失望,唾我无德,我也不想见他难过自责。”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贺予 2022年8月19日深夜 留书”
    屋子里静的可怕,谁也没有吭声。
    最后是卫二打破了这沉默。
    他说:“我很想替他完成他最后的心愿,但没有人能做到。这件案子直接上报上级,不久之后很多信息将会对全国公开,没有谁可以隐瞒住这一节真相。而且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如果世上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也在他死后对他失望,视他为罪犯,那么他这一生,就好像真的没有存在过一样,没有一个人会记住和在意他。”
    “………”
    谢清呈慢慢地放下了那一纸遗书。
    他没有再将卫二说的话听下去。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都不再重要。
    他只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其实贺予不用死的。
    如果不是警方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追上了他,贺予其实是不会死的……而警方原本并没有那么容易追上的……是自己主动站了出去,站在了贺予的对面。
    那个亲手把刀刺进了贺予胸膛里的人,那个没有及时阻止陆厅长的人,那个没有尽力给贺予争取一次机会的人——是自己。
    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他与贺予的最后一通电话。
    那时候他对贺予说:
    你到底在哪里?你真是糊涂了你……!
    贺予……
    你到底在哪儿?
    你真是糊涂……
    谢清呈紧紧地闭上眼睛——
    贺予说,他是在这世上,对他最好的那个人。
    而这竟然就是对他最好的那个人,在这世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谢清呈伸出手,略微颤抖地,抚摸着这些文字,就好像贺予的手才刚刚离开纸面那样。
    可惜纸面是冰冷的。
    谢清呈于是知道——
    那张苦苦支撑着破旧熊偶活在人间的温柔符纸,终于……在这腥甜凄冷的海风里,失去了最后的力量……
    它很累了吧……那么多次,那么多日月,它那么尽力地去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去止谢清呈的血,去敷谢清呈的伤。结果自己被浸得湿润而猩红。
    现在它再也没有力气坚持下去了。
    火光颤抖,油尽灯枯,他爱他至最后一刻。
    当生命结束……那紧贴在布偶熊心口的符纸,终于也随他一起,蓦地……
    飘落了。
    第190章 失明
    之后几日,沪州犹如发生了一场地震,震源有成千上万个,都是丹红齿白的——人嘴。
    拘捕,审讯,澄清,再审,公布……
    公职的嘴在一开一合,嫌犯的嘴在一颤一顿。
    老百姓的嘴在忙于应对一日三餐时,也是一定要抽出空闲来嚼一嚼这里头的秘辛的。
    吕芝书成了段闻的弃子,她心里也知晓这一切,可她和蒋丽萍一样,身上都有组织的防泄密仪器,她的仪器甚至比蒋丽萍的更高级,蒋丽萍的仪器是戴在手上的,她的则在当初做整容手术时被直接搭入手腕里。除了那些已经被段闻放弃的东西,她并不能够泄露出什么太核心的机密。
    但其实她的口供价值也已没有那么高了,贺予存下的证据,留下的陈述,远比她能给的有用的多。
    更别提他最后的定位突破装置,直接让警方掌握了段闻的巢穴——“曼德拉岛”的具体位置,甚至还录到了几段极有价值的,段闻手下的对话录音。
    人们对吕芝书的更多期待,是希望她亲口说出当初陷害vivian,整容换身份20年的经历,以及亲口招供自己当年犯下的几起故意杀人事件。
    各大媒体争先恐后地托关系,想要得到一次采访正在被羁押的吕芝书的机会。
    “偷天换日的情杀案,枕边人竟是杀妻仇人。”
    “贺继威被骗二十年,与杀妻仇人育有一子。”
    “科幻级整容——神秘组织的疯狂之举。”
    记者们就连标题都拟了几百条了,却还是得不到一次与吕芝书见面的机会。这些时日,除了相关公职人员外,唯一与吕芝书见过面的人就是贺鲤。
    贺鲤从身世显赫的药厂阔少,一夜间成为了人尽皆知的嫌犯的儿子,他不似贺予那样有韧劲,短短十多天下来,他精神已经跨了。
    他与吕芝书见面的那一天,是由警方的车子全程接送陪护的,警方已经尽量减少了他与外界的接触,可是到了拘留所下车时,他还是被蹲守在门口的官媒和自媒体逮了个正着,闪光灯狂打,吓得他犹如一只从岩洞中被掘出的地鼠,惊恐地就要往回钻,不出半个小时,他仓皇失措的照片就成了各大平台疯狂转载的第一热点图,沸爆了整个网络。
    可除了这张图之外,贺鲤与吕芝书的这次见面,就无任何媒体知道更多细节了。
    有传言道,贺鲤在拘留所连吼了吕芝书三遍,我是无辜的,你让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亦有传言,母子俩见面过程中,贺鲤一声妈都没有对吕芝书喊过……
    在他们见面后的第二天,郑敬风及20年前周木英谢平战友,前往监狱录下口供,证实周、谢二人确实是被吕某所杀。包括之后陈黎生之死,也是她为绝后患,一手策划。
    这些供述向社会公布的时候,报道上已不再使用“吕芝书”三个字,而换回了这个鸠占鹊巢的女人的本名:
    卫容。
    卫家主家的老头子知道此女竟是多年前他们家里的卫容,震惊万分之余,更觉颜面扫地,主动配合调查,以证卫家与此女并无任何勾结,对此事亦是全然不知。在他们眼里,“卫容”早已死了,而这个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丧心病狂到不惜陷害自己亲侄卫冬恒的女人,根本不能算是卫家的血肉。
    至于卫容的父母,则因丧女之痛,早已过世,众人都言,卫容连对亲生父母都无甚感情,可见其已全然泯灭人性,心中只有自己。
    更讽刺的是,她的儿子贺鲤被她宠爱了多年,这次见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过问母亲的境况,与她当年的绝情可谓如出一辙。
    谢平、周木英的衣冠冢在烈士陵园奠立的第二日,警方特批了受害人遗子谢清呈与卫容见面。
    此时距离二位警官被杀害,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见面室很暗,唯一亮着的是卫容头上的一盏白炽灯,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状态非常差,几乎像是要发疯,十多日来的打击令她迅速消瘦下去,她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骨上,让她似极了一张披着画皮回来的恶鬼。
    “她现在和一个疯子没什么区别,言语会相当过激。”郑敬风在让谢清呈进去之前,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
    谢清呈在防爆玻璃门外就已经看出来了她的癫狂,他说:“我知道。”
    门开了。
    卫容从自顾自地发呆中回过神来,盯着在她面前的谢清呈看,怔怔地打量着他,打量了最起码有几十秒,然后她仰起头,突然大笑了起来。
    “谢教授……?哈哈哈哈……我真是要认不出你了……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高兴了不少……哈哈……哈哈哈哈……”
    “卫总,你也实在变了很多了。”
    卫容没想到他开口竟是如此态度,狞笑猛地一收,微微龇着牙:“你……你居然还能这样佯作平静地和我说话?”
    谢清呈说:“我能。”
    卫容:“……”
    几秒钟之后,她磨着牙齿,毒辣的目光似乎能将谢清呈的血肉剥下一层:“可笑!那个贱货的儿子……就是为了你这种人……自毁式的变态……把什么都算计了……可笑!可笑!可笑!!你有什么是值得的?你又老又无情,整个人就像一个烂布口袋……破烂货!果然贱种的儿子只能看得上同样是贱人生出来的种!”
    旁边的警官厉声喝道:“卫容!”
    “我呸!”卫容朝那警官吐出一口口水,要不是她被审讯椅勒着,不能离得太近,就真要吐到对方身上了,“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这样说话!”
    警官怒然上前,站在门边的郑敬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和这疯女人多啰嗦。
    谢清呈没有什么愤怒的意味,事实上自他进来,他就显得非常得冷,那种冷并不是释放给任何人的压力,而似乎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已经没了什么热血。
    他睫毛垂落,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她。
    “你都……这样了……你还能这样盯着看我……谢清呈……你是真的疯……你是真的疯!”
    谢清呈慢慢地,在审讯椅前坐下了,他的面色苍白,冷寂,棺中人似的没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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