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当天深夜,谢清呈以为贺继威再也不可能回电了,他整个人陷入了无尽的焦躁和烦闷中,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
    然而就在他几乎都要把自己给埋在烟灰堆里时,他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谢清呈一个激灵,看向联系人——
    贺继威!!
    他的瞳孔蓦地一缩,血流上涌,立刻接通了电话。
    “贺总。”
    “……”
    那头沉默良久,只能听到微弱的信号嘶啦声。
    窗棂外,一轮月色洒进,谢清呈坐在床边,心跳砰砰地,压抑着呼吸里的急促,等着贺继威开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是几分钟,或许几十秒,又或者其实只有短短几秒。扩音器里终于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却不是属于贺继威的,而是属于另一个他更熟悉的人。
    贺予道:“谢清呈……”
    “……”谢清呈愕然,“怎么是你?你爸爸呢?”
    “……”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谢清呈脖颈后面隐有一根筋在突突跳动,他抬手揉了一下脖子,试着抚平自己心里的不安感。这件事太奇怪了……为什么贺继威的手机是由贺予在用?
    而且贺予的声音听上去也不太对劲,仿佛因为太过用力镇压了某种情绪,而那种情绪又不甘屈服地想要破喉而出,两相矛盾,他的声线变得非常模糊。
    谢清呈的心骤然悬起来:“你现在在哪里?”
    “……我就在你家门口。”
    “……”
    “你开个门吧。”贺予道,“我想见见你。”
    这实在太令人意外了,谢清呈甚至忘了他不应该再理会贺予。他迅速地起身下床,打开家门的那一刻,他果然看到贺予就站在弄堂的蔷薇花藤下,一身的黑色,衬得他的皮肤愈发雪白,他拿着仍在通话中的手机,安静地看着谢清呈,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谢清呈下意识地去看他的手环,想知道他此刻的情绪——
    贺予已经把手环摘了。
    他的手腕上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戴。
    贺予直起身子,挂了手机,借着月色往前走了几步,明明他什么话也没说,什么神情也没流露,气场却好像和一个多月前最后一次见面时完全不一样了。
    “请我进去坐坐吧,谢清呈。”
    “……”
    他微侧过脸,低下眼睑,睫毛上镀着一层银色的月光。
    “我只有你这里可以来了。”
    因为贺予太反常了,谢清呈没有赶他走,而是让他进了屋内,关上了房门。
    “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
    见贺予始终不答,却唇色苍白,谢清呈决定先不问了,而是去茶水台前给他倒了一壶热茶。可就在他料理茶具的时候,贺予起身来到他身后,忽然抬起手,拥住了他的腰身。
    谢清呈:“……”
    “别动。”贺予在他没有挣开自己之前,就沙哑地开了口,“……让我抱一会儿。好吗?我心里很难受,现在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给我一点平静。”
    “贺予……你怎么了?”
    贺予紧紧抱着他,止住了谢清呈试图转过身来的动作:“你不要回头。”
    “我现在的样子太狼狈了,不好看。我怕你瞧见了,会更不喜欢我。”
    谢清呈感受到肩膀上的衣料被温热的泪水浸湿了,贺予不让他看,贺予在哭。
    他就这样被抱了好一会儿,尽管贺予还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说,然而谢清呈心里已经隐隐地生起了一种预感,他面前好像有一片大雾,雾的深处有一头看不见的怪兽露出模糊的庞大身影。
    贺予在别人面前几乎从来不掉泪,在他面前却常常可以哭得肆无忌惮,只是这一次似乎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那么一样。
    贺予很脆弱,他好像陷在了一种矛盾的情绪中,这种情绪让他变得非常易碎。
    屋内十分安静,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嘭通。
    嘭通。
    “你知道吗……”
    巨兽从浓雾中越走越近——
    “他死了。”最后,贺予轻轻地开口。
    嘭——
    一秒,两秒……心脏好像静止了似的,亦或者是轻微的耳鸣让人听不见胸腔里那细微的声音?
    贺予没有说是谁,只说是他。
    但是谢清呈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是谁。
    怪物嘶吼着从浓雾中腾跳出来,青面獠牙,生着牛头马面的脸孔,身背后插着黑白无常的幡。
    “他死了。”贺予又一次喃喃,不知是重复给谁听的,“他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清呈的手才慢慢地把倒了一半的茶水放回了茶台上。他和贺继威算是有些交情的,但他的反应其实比骤闻寻常朋友的死讯更激烈些,他知道那是因为贺予——贺继威毕竟是贺予的父亲。
    谢清呈由着贺予更紧地拥抱着自己。
    良久他问,遏制着嗓音里的颤抖:“……是什么时候的事?”
    “……其实已经快一个月了,因为分公司在美国的上市风险,没有对外说,没有消息走漏出去。我也……我也从来没和其他人说过……我和妈一直都在处理……现在终于都准备好了,明天所有人就都会知道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突然?发生了什么?!”
    贺予拥着他,低声道:“……我爸他状态不对已经很久了,我之前就能感觉到……他好像有很长一阵子心事很重,情绪低落,身体也不好……但我没想到……他会……”
    谢清呈血色全无:“他难道是——”
    “是自杀的……他是自杀的。”贺予神情困顿扭曲,嗓音沙哑道,“喝了百草枯……被贺鲤发现了,抢救回来……但百草枯暂时救回来的人,也活不了多久……他的肺部迅速地纤维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越来越困难……他坚持了几天,然后就……”
    贺予没有再说下去。
    吕芝书和贺继威虽然待他并不那么好,可终归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尤其是贺继威,他对贺予的态度确实不如贺鲤,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非常糟糕的爸爸,他几乎没有给过贺予太多的关爱,然而贺继威只要还活着,贺予至少有个可以称为父亲的人。
    现在这个人突然没了。
    而且还是以这样残酷的方式褫夺了自己的生命。
    谢清呈再是铁石心,也无法驱赶这样的贺予离开自己。他努力抚平自己心脏上的觳纹,让自己镇定下来,他颤声道:“贺予……”
    “我没事……”贺予喃喃道,青白的嘴唇却不停地在抖动,“我什么事也没有……”
    “没事的……我没事的……”
    谢清呈抱住他。
    “我没事的……”
    贺予闭上眼睛,像是在尽量地给自己催眠。
    谢清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虽仍能维持镇定,但他的耳膜内都在嗡嗡作响了,他勉强甩掉那种嗡鸣的模糊音,说:“你先去书桌前坐着,好不好?我给你热一杯水。”
    热姜茶端上来了,加了很多的冰糖,他走到桌前,把茶递给了贺予。
    明明是这样酷热的天气,贺予却仿佛畏冷似的,牙齿微打颤,连指尖都是冷冰冰的。
    他一点一点地喝着热姜茶,谢清呈看着他秀丽的脸,觉得他的心事重有千钧——或许正是因为他这阵子一直承受着父亲忽然自杀离世的消息,直到今天才终于能和人说。
    “我爸一直以来都没怎么管过我。”贺予捧着茶杯,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琥珀色的姜茶里倒映出了他的面容,他自言自语道,“他总是很忙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能见到他十五天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照理说,他死了,我应该什么感觉都没有才是,横竖就是一个只能在手机通讯录里见到的人。”
    姜茶平静的水面忽然荡开了一圈涟漪。
    贺予额发低垂,谢清呈瞧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哑得像砂纸打磨过的声音:“但是昨天我打开手机,我去他的消息里找那些他发给我,我还没有处理完的文件。我点到了一条他早就发过来,但我一直没有去读的语音……那是他给我发的最后一条语音消息,是问我手臂上的旧伤,有没有好一些。”
    “我那天其实觉得挺奇怪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无头无脑地问我这样一句话。后来我知道,那是他自杀前一天,给我发的信息。”
    “他一辈子都没怎么爱过我,谢清呈。”贺予握着茶杯的手指泛成了玉白色,“也许除了临死之前。”
    谢清呈:“……”
    以他一个私人医生的角度来看,贺继威与贺予之间的关系的确是很微妙的。
    贺继威对贺予很不关心,态度上也十分不亲近,听说他年轻时非常爱自己的妻子,而妻子却不爱长子,母亲仿佛因为某种缘由在迁怒这个儿子,丈夫便也顺着历经了苦楚的妻子,尽量地不去触及妻子的伤疤。
    后来,夫妻俩的关系渐渐地淡了,贺予也长大了,父子之间习惯了这种不咸不淡的相处模式,谁也没有想着要改。
    可如果说贺继威完全不关心长子,又是不公平的。首先谢清呈就是受了贺继威几次请求才来到贺家的私人医生,再者说,谢清呈给贺予看病这些年,贺继威虽然没给过贺予什么陪伴,却也不会忘记问谢清呈他长子的状况。
    虽然这种关爱不多,甚至可以算作是少得可怜,但毕竟藕断了还有丝连,这对父子之间,到底是残有了一丝温情的。
    贺予把那杯姜茶都喝完了,茶盏空了,他将杯子放下,又轻声道了一句:“你知道吗……他把手上所有能自行处理的资产都留给了我。”
    贺予很麻木,好像贺继威的这个举动让他更不知所谓了:“全部。”
    “……”
    “贺鲤以为是假的,他让燕州的人来做鉴定……父亲走了几天,他就闹了几天,他不相信这是他最后的决定。”贺予道。
    “但鉴定的结果,那份遗嘱就是真的。是公证过的。”
    贺予低头笑了一下,那笑容里一点笑意也没有,显得很讽刺,很荒谬。
    “贺鲤说他不会出席他的葬礼……他说贺继威最后肯定是精神失常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一分钱也没有拿到……他本来以为一分钱也拿不到的人是我。”贺予说,“我原本也做了那样的准备,我成年之后几乎没有用过我父母的钱,都是我自己赚来的,我无所谓他给不给我任何东西。贺鲤不一样。”
    谢清呈:“……也许他是觉得把家业交到你手里,你能经营得比贺鲤好得多。”
    顿了一下,又问:“吕总怎么说?”
    “……她也没想到这个结果。”贺予不知为什么,眼神里的光影似乎微微变了一下。
    “她这些年和我爸的感情虽然淡了许多,但她还是很喜欢他。知道是我爸的安排后,她没有再说什么……她病了好几天了,我爸不行了之后,她也茶饭不思,昨天稍微缓过来了一些。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岁,那些雷厉风行的样子,都随我爸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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