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已在那次车祸中百孔千疮,好不容易从鲜血淋漓中拾掇回一颗心脏,他捧着那颗心,将破碎的尸骸缝补粘凑,像缝合一只破烂的布偶熊,哪怕支离破碎,也想回到女孩的身边。
    布偶熊笨拙地,肮脏地,满身狼藉地,带着线痕地,从垃圾桶里,回到家中,他张开大手,向那个他最珍爱的小姑娘缓慢地招摆。
    没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换来这一次笨重地向她招手的机会。
    可是她说,你不是他。
    她看着她破旧的布娃娃,说,你不是哥哥。
    你看,你有线头,你是破的。
    我要哥哥……
    哥哥是完好无损的,哥哥不会有那么狰狞可怕的伤口。
    哥哥不会吓到我。
    “我觉得我回来了,从阴曹地府。但是我又好像把自己给弄丢了。”
    谢清呈轻声说。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从来不会冲她发脾气。我以前不会没有背着她一路回家的力气。我以前……”
    谢清呈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没有太多的表情。
    这似乎会让人觉得他很无情。他没有任何情绪。
    可是说到这里时,他说不下去了。
    喉咙口涩得厉害。
    秦慈岩知道,他并非是没有悲伤,而是他为了从鬼门关回来,连生而为人的喜怒哀乐都被剥夺了。
    他为了活下去,就必须一直保持着冷静。
    因为每一次感情上的剧烈起伏都会诱发精神病,而这种精神病每发作一次,情况都会比上一次更严峻。
    谢清呈顿了好久,才麻木地说:“我觉得我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我既不能让她感觉到快乐,也不能给其他人带来任何的价值。我不想做任何人的负担,也不想来这世上一趟留不下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那一阵子我真的很绝望。直到您带我来了实验室。直到我发现……我的头脑,我的身体……可以承受住非正常的压力,在一些病症研究的领域,我可以用这具麻木的躯体,走的比其他人更远。”
    “我真的不痛,老师。血和病痛算不了什么,最可怕的是心死了,最可怕的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活着但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我不想这样。”
    他抬起眼,望着秦慈岩,那双桃花眸里像零落着大片大片的枯槁。
    “老师,我觉得很痛苦。我不想让别人和我感受同样的痛苦,我周末在研究所门口遇到了一个得了脑癌的孩子,年纪很小,看着才七八岁,他的父母是那么伤心,却没有放弃希望……人战胜不了疾病,但是战胜不了不意味着不战而降。”
    “我也不想向苦难屈服,或许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我至少能在那些看不见的,与疾病的战斗中,做到正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我想这也许就是我活下来…我未来二十多年人生的意义。”
    “我死也要站着死。我死也要做一些我该做的事。”
    “老师。这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他的血从纱布下渗出来。
    “很抱歉,我一直隐瞒着你。”
    秦慈岩说不出自己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愤怒?心疼?
    好像都不能完全梗概他的内心。
    他想,生命到底是什么。
    支持着每一个人活下去的内核,究竟又是什么。
    是存在,是价值。
    是你做过什么事,付出过多少热血。
    生命从来不在于得到。得到只是一种让人更好地活下去的养料。可无论得到过多少东西,当死亡踏歌而来的时候,死神会把你拥有的一切连同你破朽不堪的尸骸一起带走。
    而在这世间能留下的,能帮助你战胜死亡的,永远都是你付出的那些东西。
    它们与你分隔生死两地,因你已无私地将之馈赠世人,所以它们生于你而不再属于你。连死亡也不能将之带离。
    那是渺小的人类,能做出的最强大的事情。
    谢清呈一直以来都把这一点看得很清楚,所以像他这样的人,当他发现自己成为一个没有价值的废物,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承担的时候,他就会异常的痛苦。那种痛苦远胜过将他万剐千刀。诛心诛命。
    所以他才会在发现自己仅有的价值之后,这样夙兴夜寐地泡在研究所,用自己的身躯去点那一盏黑夜里的光。
    他才会拿自己去做那些实验。
    秦慈岩长叹一声,隔着厚重的镜片,谢清呈看到医生的眼睛里竟盈着湿润的泪。
    “……那你的父母呢?”
    秦慈岩温柔又悲伤地看着他。
    “你说你不希望看到那个脑癌孩子的父母痛苦,你不希望看到别人和你一样难受。”
    “那么谢清呈。”
    “天上的那两双眼睛,你看不到了吗?”
    “……”
    “你不是孤儿,你的父母离开了,但他们曾经那样地爱过你。”
    “你这样对待自己,我且不说我了。你觉得他们又会有多伤心?”
    医生走到他的学生面前,这无人知晓的关系,这无人听闻的对话。
    在冰冷的实验室,温沉慈悲地融化开。
    秦慈岩抬起手,摸了摸少年谢清呈的头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不顾规矩,不顾危险,不顾一切地来救你吗?”
    “………”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吧。”
    “我除了一个女儿之外,曾经也有过一个儿子。”
    “出车祸死去的。”
    “他临走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爸爸,我不想死。”
    “……”
    秦慈岩合上眸:“我一辈子忘不了那句话,那双眼。”
    “如果可以,哪怕是个植物人,哪怕他性情大变,只要他能回来,我什么都愿意去做。没有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人离去更痛苦的事情了。……小谢,你父母是没得选择,离开了人世,但你有的选,你不应该那么作贱自己,你好好地活下去,感受世上的春生秋华,万物枯荣,也是一种生命的意义。”
    “谢雪还小,她什么也不懂,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小孩子的言语是未经修饰的,纯朴,但未必能完好地表达自己。”
    “你在她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有一天不再能回到她身边,她才会真的痛不欲生,茫然无措。”
    他见谢清呈想说什么,他摇了摇头,似乎已明白谢清呈要说什么。
    秦慈岩温和,悲伤,却不容辩驳地说:“我觉得我是有资格这样和你对话的。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在我们已经走过的人生中——你失去了你的父母,而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谢清呈僵立着,他看到秦慈岩隐有皱纹的眼角闪着泪痕。
    过了一会儿,那医生一直隐忍着的泪,终于顺着不再年轻的脸庞潸然滑落。
    “如果你的父母还活着,他们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做。”
    “小谢。生命的意义,首先在于你要好好地活着。”
    秦慈岩不允许谢清呈再去贺继威的生化制药所学习了。
    贺继威对此很不解,他觉得谢清呈真是个非常难得的天才,不好好栽培那是暴殄天物。
    但少年谢清呈依照秦慈岩的意思,最后谢过了贺继威对他的关照,离开了实验室。
    秦慈岩把谢清呈做的那些试验以“虚拟人”的故事掩盖过去,误导别人以为“初皇”只是一个计算机模拟人,初皇数据也都是计算出来的数据。自此之后,秦慈岩对他的关注更多了,他几乎是把谢清呈在当那个再也不可能回来的儿子在守护着。
    谢清呈的迷茫他都看在眼里,再一次失去了方向的他显得非常孤独,情绪也并不那么稳定。
    而秦慈岩很快也因工作的再次调度,要回燕州去了。
    临走前,他带谢清呈去了一趟海洋馆。
    那是秦慈岩思考选择了很久之后做的决定。
    海洋生物往往是最能治愈人心的。
    “这是护士鲨,那个……对,最角落一直在游的那个,那个是柠檬鲨。”
    秦慈岩像个慈父带着儿子,和谢清呈一人拿着一根甜筒冰激凌,在幽蓝色的海洋馆里走着。
    或许他就是一个慈父。
    当海水变幻莫测,光影朦胧舒展时,站在他身边的,就是那个他再也见不到成人的孩子。
    他们俩最终来到了水母宫。
    那是海洋馆的一个区域,四面八方全是晶莹剔透的玻璃墙,大厅中间还矗立着许多琉璃柱。
    而在那些玻璃后面浮浮沉沉的,是成千上万的水精灵。
    谢清呈走进去,微微地睁大了眼睛。
    他好像进入了一个远古的世界,六亿五千万年前的生灵在他周围舒缓地游曳着,张弛着自己晶莹的躯体,它们像飞絮,像落雪,像初夏的第一缕晨曦,像暮春的最后一池花潭。
    春夏秋冬的盛景都酝酿在那水做的生命里。随着水母宫空灵的八音盒叮咚声,将人的心沉入深深处,沉入遥远的冰河纪,沉入海底两万里。
    谢清呈走在水波粼粼的漫长玻璃甬道中,竟在病后,第一次感受到了内心久违的平静。
    那不是他平日里强迫自己的平静。
    而是真真正正,舒缓的,释怀的,平静。
    “好看。”他看着一只巨大的水母如青烟飘过眼前,轻声道。
    秦慈岩笑眯眯地看着他:“水母这种生物,没有头脑,心脏,脊柱,眼睛……它们身体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寿命也并不长,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最久的深海水母也就能活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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